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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案·糖醋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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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孟轲《孟子·公孙丑》
  傍晚时分,楚楚背着自己的小花包袱钻进马车的时候,萧瑾瑜已经在车里了。
  这人身上穿着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衫,手里捧着一卷书,带着清浅的倦意半躺半靠在炭盆边的一张卧榻上,宁静闲适得像幅画一样,把楚楚看呆住了。
  萧瑾瑜清楚地感觉到楚楚盯在他身上的目光,还是不急不慢地把眼前这一页看完才抬起头来,抬头也是一愣。
  这小丫头又换回了她刚到京师时身上穿的那套粉衣裳,绾着个光溜溜的丫头髻,跟那天在刑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毫不避忌地直直看着他。
  那会儿他只是想去挑个仵作,才不过几天光景,这丫头片子居然就成了他未过门儿的御赐王妃,还要他在一年里最忙的时候撂下整个摊子跟她回家上门提亲。
  他居然还都答应了。
  像做梦一样。
  萧瑾瑜无声苦笑,对这个还在看着他发愣的小丫头不冷不热地道,“好看吗?”
  楚楚还真点点头,爽快干脆地答,“好看,特别好看。”
  萧瑾瑜噎了一下,听她这毫无邪念的一句话,怎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专门就是用来摆着看的……一时间不拿书的那只手居然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楚楚微微歪头又看了他一阵,拧起眉头,“好像……跟前几天不是一个人似的。”
  前几天他也好看,可就是一直从骨子里透着种冷冰冰的威严劲儿,多看两眼就让人心里发慌,可不像现在这样,就像只生病的小兔子一样,安安静静窝在那儿,让人看着既喜欢又心疼。
  得亏萧瑾瑜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否则这会儿嘴角肯定不会有这么柔和的弧度,“你说得不错……从今天起我就不是王爷了。”
  楚楚一愣,睁大眼睛看了萧瑾瑜好一阵子,半晌抿了抿嘴唇,压低着声儿道,“咱们这是私奔啊?”
  萧瑾瑜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谁跟你私奔……
  显然楚楚已经可以部分理解萧瑾瑜的脸色了,“不然……你怎么就不当王爷了啊?”
  “怨我没说清……”萧瑾瑜理顺了气儿,搁下手里的书,试着用最没有歧义的话说,“王爷这种身份出门在外不方便,容易招来麻烦,所以从现在起,我姓安,是从京城去苏州贩茶的商人,外面两个驾车的侍卫是我的随从,明白吗?”
  “就像皇上昨天晚上那样?”
  “差不多。”
  “呼……”楚楚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早说嘛,吓死我啦!”
  萧瑾瑜徐徐叹出一口气,是你吓死我了……
  楚楚指着自己的鼻尖儿,“那我呢?我装成什么人呀?”
  “你不必装……你就是楚楚,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楚楚眼睛笑得弯弯的,“好!”
  “从京城到苏州要走一段日子,偶尔要穿小道,彩礼带在车上恐怕会惹不必要的麻烦,等进了紫竹县我会让人去办,你不必担心。”
  楚楚一边解下小花包袱搁到一旁,一边道,“彩礼不要紧,你去了就成。”
  萧瑾瑜微怔,浅浅苦笑,她是说反了吧……
  马车稳稳地跑起来,萧瑾瑜抬手指向对面的那张床,“今晚要赶夜路,你就睡在那吧。”
  楚楚看了眼那张只能容下一人的床,“那你呢?”
  萧瑾瑜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卧榻。
  楚楚皱眉看着那张窄窄的竹榻,“还是你去床上睡吧,你生病呢。”
  萧瑾瑜摇头,“我喜欢在这儿。”
  “那好吧。”
  昨天晚上楚楚一直在激动,她刚到京城没几天就见着皇上了,皇上还赏她了,还是把那个管着天底下所有案子的王爷赏给她了,这一下子就把她最发愁的两个问题都给解决了。
  既能跟着王爷学本事长见识,又不用再担心没人娶她,要是再让她找着六扇门,那这辈子可就圆满啦!
  除了老天爷,也就只有住在她隔壁的吴江才知道她昨晚对着窗户口念了多少遍皇上万岁,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楚楚整晚感谢皇上的结果就是刚被马车颠了一会儿就两眼皮直打架,趴在圆桌边儿上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生生地把萧瑾瑜给看困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他昨晚在三思阁也是一宿没合眼,可入睡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还是在颠簸不定的马车上。
  萧瑾瑜刚想喝点水提提精神,再继续看手里那本文集,手还没碰到榻边矮几上的杯子,就听楚楚的声音传来,“你困了?”
  萧瑾瑜一怔,她这语气,这神情,好像……一直在等着他犯困?
  楚楚坐直了身子,强打精神却还是满脸睡意地看着萧瑾瑜,“你困了就快点儿睡吧。”
  萧瑾瑜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困得哈欠连天还不去睡,是因为他还没睡。
  她难不成还怕他趁她睡着……他怕她才对吧。
  萧瑾瑜心里苦笑,抬手把书搁到矮几上,“你先睡吧,我吃了药就睡。”
  楚楚揉揉眼睛站了起来,“我给你煎药吧。”
  “不用……”萧瑾瑜把身子坐直了些,抬手指了下放在榻尾的一个乌木大箱子,“帮我拿来就好。”
  楚楚还以为萧瑾瑜是把一瓶药收在了装行李的箱子里,哪知道箱子刚开了个缝就有一股浓烈的药味涌出来,掀开一看,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全被各种大小的瓶子罐子盒子塞满了,再仔细看看,瓶子罐子盒子上写的全都是药名,楚楚顿时把眼睛睁得溜圆,一点儿睡意都没了,吃惊地看向萧瑾瑜,“这些……全都是给你一个人吃的?”
  萧瑾瑜扫了一眼叶千秋布置给他的这一箱子任务,“你想吃可以自己拿,不用客气。”
  楚楚连连摇头,“我身体好着呢,还是给你留着吧……”楚楚重新看向箱子里的那座药山,“那你现在该吃哪一样呀?”
  萧瑾瑜报一个名字,楚楚就找一样,一连拿出来七八样,萧瑾瑜才道,“就这些。”
  楚楚看着萧瑾瑜这个吃两颗,那个吃三粒,服了药丸服药粉,服了药粉服药浆,突然想起来,自打见到萧瑾瑜起,就只见过他吃药喝水,没见过他吃别的东西,原来这个人还真是光吃药就足够吃饱了啊……
  要吃这么多药,他的病得有多重啊?
  可这么看着,虽然苍白清瘦得很,却也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难不成,是因为他那双腿……
  萧瑾瑜吃完最后一种药,抬头看见楚楚正愣愣地直盯着他的腿看,干咳了两声,“我要睡了。”
  楚楚一下子回过神来,“好。”
  楚楚把药重新收回箱子里放好,转头见萧瑾瑜已经躺了下来,裹着被子,像是已经睡着了,就把摆在桌上的灯台拿了放在床头,脱了外衣钻进被窝之后鼓起小嘴把灯吹灭了。
  灯刚一灭,就听见萧瑾瑜带着错愕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
  “你熄灯做什么?”
  楚楚一愣,“睡觉呀。”
  “你睡觉……熄灯做什么?”
  “灯亮着我睡不着。”
  所以她才要等着他睡了才去睡。
  萧瑾瑜没再出声。
  楚楚躺在床上把自己包裹在松软的被子里,马车里漆黑一片,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那个装满了药的大箱子,还有萧瑾瑜吃药的时候轻轻皱起来的眉头。
  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种感觉以前就有过一回,还是她很小的时候,那次是因为她养的一只兔子突然有一天不知怎么就不吃不动了,不管她怎么仔细照顾,还是没几天就死了。
  那是她验的第一具尸体,也是唯一一具她没能找到死因的尸体。
  打那以后她再没养过什么活物。
  可是……王爷跟兔子,有关系吗?
  楚楚正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萧瑾瑜几声压抑的咳嗽,吓了一跳,“你还没睡着呀?”
  听着萧瑾瑜在黑暗中拿起杯子喝了点水,放回去之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楚趴在枕头上,脸朝着萧瑾瑜的方向,“生病了要多睡觉才好得快。”
  “嗯。”
  萧瑾瑜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儿睡意。
  “你要是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原来我小时候睡不着的时候,爷爷都是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一会儿就能睡着。”
  静了一阵,才传来萧瑾瑜漫不经心的声音,“好。”
  楚楚清了清嗓子,用清甜的声音认真地讲起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你知道老和尚讲的什么吗?”
  “嗯?”
  “老和尚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
  “……”
  “你知道老和尚讲的什么吗?”
  “我知道……不早了,快睡吧。”
  这一夜过了之后,萧瑾瑜再没让侍卫赶过夜路,都是白天视天行路,晚上就在热闹市镇里找家不好不差的客栈落脚,四人每人一间客房,各睡各的。
  晚上还好,天色不沉就落脚在市镇里,萧瑾瑜不出门,但会让侍卫陪她出去逛逛,几天下来楚楚跟这俩侍卫都混熟了。
  白天就不一样了,萧瑾瑜像是很吃不消车马颠簸,第二天开始就连书也不看了,只静静躺在那,不大说话,每天吃药的样数越来越多,却几乎不吃什么别的东西,楚楚再闷得慌也不敢去扰他,索性就躲在一边温读《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
  一连看了几天,她还看得津津有味,萧瑾瑜已经看不下去了。
  有一天天气晴得特别好,萧瑾瑜精神也稍微好些,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一直在读的……是什么书?”
  “不告诉你。”
  萧瑾瑜一愣,“为什么?”
  楚楚看着这些天像是消瘦了一圈的萧瑾瑜,皱起眉头,“你是病人,不能惹你生气。”
  他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她这么说,他就一定要知道了,“说吧……我不生气。”
  “真的?”
  萧瑾瑜点点头,一本书而已,有什么好气的?
  “《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董先生讲,我背下来的。”
  萧瑾瑜一阵咳嗽。
  楚楚急得跳脚,“你说了不生气的!”
  “我没有……”
  “你说了!”
  “我没有生气……”
  在六扇门这件事上,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生气了。
  接过楚楚递来的杯子,喝了点水定下喘息,萧瑾瑜指指那本子,“能让我看看吗?”
  楚楚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过……你看了不能生气,这里面讲的可全是六扇门的事儿。”
  萧瑾瑜点点头,他就是想看看她脑子里装的那个六扇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楚楚把三本里的其中一本拿给萧瑾瑜,萧瑾瑜翻了几页,又让她把那两本也拿来了。
  楚楚看着萧瑾瑜的神情还真不像是生气的,不但不生气,还看得很认真很投入,心里不禁一阵高兴,赵管家说的也不全对嘛!
  萧瑾瑜一边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这些是谁讲的来着?”
  “董先生,我们镇上添香茶楼的董先生。等到楚水镇的时候我带你去添香茶楼听,这些事儿从董先生嘴里讲出来,可比写在纸上的有意思多啦。”
  萧瑾瑜轻轻点头,“董先生叫什么名字?”
  楚楚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茶楼里的人都叫他董先生。他是从京城来的,跟我们那儿的说书先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楚楚一边说一边比划,“我们那里说书,都是一男一女,女的抱着琵琶,男的拿着红牙板,边说边唱。可董先生是拿着把扇子,捧着个茶壶,边说边喝。所以……茶楼里愿意听董先生说书的人不多,老板都是让他在早上茶楼里人最少的时候出来说的。”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三本,能借我看看吗?”
  “你愿意看?”
  “他讲的……挺真的。”
  “这就是真的!”
  “嗯……”
  “你喜欢就拿着看吧,”楚楚心里都乐开花了,“慢慢看,不着急!”
  “谢谢。”
  第二章
  再往后两天,萧瑾瑜除了解决掉几本加急公文之外,在马车上的时间都消磨在那三本《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上了,还看得既投入又仔细,楚楚要是不知道,还真会以为他在看什么案卷公文呢。
  可这样的注意力转移丝毫没对他的病情有什么帮助,相反,外面驾车的两个侍卫清晰地听着萧瑾瑜的阵阵咳声从车里传出来,越来越重,越来越频繁,越听越揪心,也就不禁把车赶得越来越慢,直接导致他们当晚行到升州边界城门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半个时辰了。
  侍卫略心慌,出来前吴江就铁着脸再三警告他们,要是敢办砸王爷的事,回来就让他们到西北守边去,守成骨灰再提回来的事儿,“爷……肯定是守城的偷懒耍滑,关门关早了,我去把门叫开。”
  “罢了……”萧瑾瑜自然明白吴江精心挑选的这两个老江湖为什么会误了时辰,也幸亏他俩慢了些,他这会儿还能有力气开口说话,“过来的时候可留意到附近有没有村子?”
  “有,东边那片是个挺大的村子。”
  “找村长家借宿一晚吧。”
  “是,爷。”
  马车重新跑起来,楚楚看着靠在榻上轻轻合着眼睛的萧瑾瑜,一脸好奇,“你跟这个村的村长是老相识?”
  萧瑾瑜已经懒得对她黑脸了,就只轻轻摇了摇头。
  “那咱们干嘛要去他家呀?”
  “能当一村之长,要么是德行不差,要么是家境不差,借宿方便些……”
  楚楚激动地小手一拍,两眼发光,“你别说,还真是呢!我们镇边上小王村的村长就是个大好人,他们村谁家有事他都帮,村外的事要是让他遇上他也帮,大邹村的村长也是,每年插秧的时候都带人帮村里的几个老人家寡妇家干活,啥报酬也不要……还有周李村的村长,他倒是没那么爱帮人,但他家可富了,盖了七间房,养了八头猪呢!”
  萧瑾瑜在她把每头猪的名字都数说出来之前随口应付道,“是吗……”
  “真的!等到了楚水镇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啦,他家的猪养得可好啦,比谁家的猪都能吃,长得又白又壮实!”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也该多吃点饭。”
  萧瑾瑜闭着眼都能看见自己脑门上的黑线,这个“也”是从哪儿来的……
  萧瑾瑜黑着脸半晌没出声,楚楚抿抿小嘴,又问了一句,“那……他们怎么知道哪个是村长家啊?”
  他俩能被吴江从上百人里挑出来,这点儿眼力肯定还是有的。
  萧瑾瑜知道也不敢说了,“回头自己问他们吧……”
  这种危险的事,还是交给手下人去干吧……
  不到一刻,马车就停到了一户农家大院门口,敲开门一问,还真是村长家。
  “您几位是……?”
  萧瑾瑜颔首施了个礼,脸上带着谦和的笑意,“在下安七,是京城明清茶铺的掌柜,受几户官家之托去苏州采办些过年用的好茶。路上偶染微恙耽搁了些行程,误了进城的时辰,还望老先生行个方便,容我主仆一行借宿一晚,安某必重谢先生。”
  楚楚站在萧瑾瑜身后暗暗吐舌头,要不是知道他是个总冷着脸的人,她还真会以为他就是个好脾气的生意人呢,他装得可真像!
  村长被萧瑾瑜这一口一个先生叫得发飘,看着萧瑾瑜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还是个坐轮椅的,话也说得从容恳切,又看楚楚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那俩随从虽然人高马大,倒也长得一脸忠厚老实相。
  家里能住一回从京城来的大老板,过年出去喝酒说起来也长面子,村长就乐呵呵地答应了。
  “正好,我婆娘带着闺女儿子走亲戚去了,家里有地方住,马车停后院就行,安老板快进屋吧!”
  “多谢先生,叨扰了。”
  “没事没事……”
  等萧瑾瑜让侍卫塞给村长二两银子的食宿费,村长乐得眼睛都没了,“我一个大老粗不会做啥好吃的,你们等等啊,我到对面叫大成家媳妇来做,我们村的媳妇里就数她做饭最香!”
  “不必麻烦,先生容我们借厨房用用就好。”
  村长一拍脑袋,“瞅我这一脑袋瓜子的土坷垃,你们从京城来的,哪吃得惯村里的饭啊!正好,我们村还有个在城里酒楼当厨子的大师傅,我这就把他喊过来!”
  “不必了……我有恙在身,颇多忌口,让我娘子随便做点就行了。”
  娘子?
  村长看着楚楚一愣,这丫头是他娘子?
  怎么京城老板家的娘子是这副模样,水灵灵俏生生的是不假,可这打扮还比不上对面大成家媳妇媚,他还只当她是这大老板的随身丫鬟呢。
  楚楚脸上一热,说好了是未过门的娘子,他怎么张口就叫娘子了呀!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沉沉缓缓的,说到娘子俩字的时候有意轻了一轻,听起来却像是带着一重含蓄的温柔,楚楚第一次知道这两个字念起来还能这么好听,而且这么好听的两个字说的还是她。
  见楚楚小脸泛红,村长只当是萧瑾瑜把话说破让这小娘子不好意思了,赶紧道,“也好也好,厨房里鸡鸭鱼肉肘子排骨啥都有,想吃啥就做啥,要是缺啥材料就跟我说,我给你们找去。”
  “多谢。”
  “那你们先忙着,我给你们收拾屋子去。”
  “有劳了。”
  萧瑾瑜跟楚楚和侍卫一块进了厨房,俩侍卫生火蒸饭,楚楚就在厨房里翻找食材,一边翻一边问萧瑾瑜,“你想吃什么呀?”
  “我不饿,你们吃就行了。”
  他一向受不了车马颠簸,更别说这还是一年当中他身子最糟糕的时节,萧瑾瑜一丁点儿食欲都没有,只不过是招架不住村长的热情劲儿,才跟着躲到这儿来避一避。
  “那……我给你煮个汤吧,你都一整天没吃饭了。”
  萧瑾瑜想说不用,抬头向楚楚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愣了一下。这丫头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那神情就像是刚开口求了他一件什么事,急等着他回答,却又生怕听见他说不答应似的,眼睛里带着毫无遮掩的担心害怕,好像只要他一摇头,她立马就能委屈地哭出来。
  萧瑾瑜轻轻点头,“好……”
  楚楚挥了挥抓在手上的那根山药,“那我煮个山药排骨汤吧,你得吃点肉才行。”
  “好。”
  萧瑾瑜刚一答应,楚楚眉眼间立马就带上了笑,什么小心紧张担心害怕一下子全都没影儿了,抱着山药拎着排骨蹦蹦跳跳地煮汤去了,好像先前那个看得他不忍心摇头的小丫头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
  看着她一边跟俩侍卫说笑一边忙活得不亦乐乎,萧瑾瑜好一阵子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先前……是头晕看错了罢。
  两个侍卫焖了一锅饭,炖了一锅白菜豆腐,反正看样子王爷也不会吃他俩折腾出来的东西,他俩把自己填饱了才是正经事。
  俩人都捧着碗埋头吃了一半了,楚楚把汤锅盖子一掀,俩人顿时吃不下去了。
  跟汤锅里涌出来的香味一比,他俩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自己捧在手里的这碗东西……
  楚楚盛了一碗端给萧瑾瑜,也给他俩一人盛了一碗,他俩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那碗白菜豆腐泡饭搁到了一边。
  萧瑾瑜在楚楚一脸期待的注视下拿起勺子,一口汤刚刚咽下,就听楚楚迫不及待地问,“好喝吧?”
  萧瑾瑜很诚心地点头,没出声,只是舀了块炖得绵绵的山药细细嚼着。浓郁的香味挑逗着萧瑾瑜这些天来被闲置得有些迟钝的味蕾,一块山药吃下去,萧瑾瑜正式发现自己饿了,饿坏了,低头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一路上都没见过他这么投入地吃东西,楚楚美滋滋地道,“这是跟我爹学的。”
  “你爹的厨艺一定很好。”
  楚楚一边欣赏着萧瑾瑜像作诗一样优雅地啃一块排骨,一边道,“也说不上很好,其实我家还是我奶奶最会做饭,她做什么都好吃,我爹就只有这个排骨汤烧得最好,因为经常做。”停了停,又补上一句,“每次收完一具尸他都会煮一回。”
  两个侍卫脸色顿时一暗,一口汤滞在嘴里咽不下去又不敢喷出来,萧瑾瑜拿勺子的手僵了一僵,一时决定不了还要不要继续啃那块排骨。
  楚楚又添了一句,“他说这个叫尘归尘土归土。”
  萧瑾瑜默默把勺子放回了碗里。
  “你吃饱啦?”
  “嗯……”
  萧瑾瑜还没把碗搁下,村长笑着就进来了,“两间屋都收拾好了,安老板和娘子一间,两个壮士一间,乡下屋小,就委屈你们凑合一晚上了。”
  萧瑾瑜微怔了一下,才转手搁下碗,“劳先生费心了……”转头对楚楚道,“我去马车上清点账目,晚上睡觉不必等我。”
  楚楚一时没听明白,倒是村长把话接了过去,“钱是小事,身体是大事,安老板既然病了,还是好好歇一晚上,明天精神好了再忙吧。”
  “都是官家的生意,马虎不得。”
  楚楚这才反应过来,他又有公文要看了吧,“我知道啦。”
  “你俩照顾好夫人,不必跟来了。”
  侍卫别无选择地迅速把嘴里的汤咽下去,“是,爷。”
  王爷说不让等,那就不等了,楚楚早早地就钻进被窝吹了灯,不过还是把被窝空出了一大半。他只说不让等,可没说不来,他病着呢,可不能把他冻着。
  村长家被子里套的是当年的新棉花,又松软又暖和,楚楚躺下没多会儿就睡熟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睁眼看见那大半边被窝还是空的,被窝下的床单也还是平平整整的,根本不像有人睡过。
  楚楚记得他批公文速度很快,马车里那两三本公文可不够他看一晚上的,难道是有什么大案子啦?
  楚楚一骨碌爬起来,飞快收拾好,刚从屋里跑出来就见萧瑾瑜坐在客厅里,村长正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地跟他讲着什么,萧瑾瑜就静静听着,满是疲惫的脸上挂着有点儿发僵的笑意。
  见楚楚出来,萧瑾瑜轻咳了两声打断村长,声音微哑,“多谢先生指点,待入了升州,您说的这些地方在下一定挨个去看看……承蒙先生款待,安某告辞了。”
  看萧瑾瑜颔首施礼,村长赶紧站了起来,“这才啥时候就走啊?都还没吃早饭,吃了再走吧。”
  萧瑾瑜看了看脸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睡意的楚楚,“行程已有耽搁,就不多打扰了……您方才说上元县永祥楼的汤包是升州一绝,我正好带娘子去尝尝。”
  村长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好好好,那我就不多留你们了……进了城门往南走没多远就是,就在县城边上,吃早饭正正好!还有上元县县城里凝香阁的糖醋排骨,这家掌柜的招牌菜,整个上元县都找不出比这家做得再好吃的了,你家娘子一准儿喜欢!”
  “多谢先生,安某记下了。”
  第三章
  萧瑾瑜被侍卫搀上车之后就直接躺到了榻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眼睛闭了起来。
  楚楚以为他是熬夜困了,想要睡了,就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这些天闷在车里,闲着没事就总是看他,发现他还是睡熟的时候最好看,不像醒着的时候那样老是拧着眉头冷着脸,他睡着的时候就像个不满周岁的小娃娃一样,平静安稳得好像世上的好事坏事都跟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有时候还在蔷薇花瓣一样的嘴唇上沾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好看得让人觉得心都要化了。
  她好几次想在这种时候伸手摸摸他,可又怕扰了他,就一直痴痴地看着。
  可这会儿,楚楚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他眉头轻轻蹙着,脸色煞白一片,连唇色都淡得发白,额上浮着一层细汗,身子却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啦?”楚楚出声问了一句,萧瑾瑜没有反应,楚楚忍不住走过去摸了下他汗涔涔的额头,不由得叫起来,“呀!你发烧了!”
  感觉到一只温软的小手摸在自己额头上,萧瑾瑜细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睁眼就是一阵头晕,不由得把眉头拧得更紧了。
  昨晚在马车里睡了一夜,不到后半夜炭火就燃尽了,生生把他冻醒,冻透,冻僵,直到早上被侍卫发现升起炭火之后才算暖过来,仅存的几分力气也在强打精神听村长东拉西扯的时候耗尽了,这会儿不高烧才是见鬼。
  萧瑾瑜嘴唇轻启,声音哑着,“没事,就一点风寒……”
  风寒在别人身上就是个头疼脑热咳嗽喷嚏的小病,在他身上就如同其他任何叫得出名字来的小病一样,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不过,就一个白天,应该还撑得下来,没必要吓她。
  看着萧瑾瑜又缓缓合起眼睛,楚楚两步奔到那个大药箱跟前,“你吃点药吧,吃哪一样,我帮你拿。”
  这些天帮他拿药,楚楚跟这一箱子药都混熟了,只要他说出来,她立马就能找到。
  萧瑾瑜轻轻摇头。叶千秋给他准备的多是成药,只有几样是要现煎现服的,偏偏就包括治风寒的药。
  “晚上再吃……告诉他们在永祥楼停下,我歇一歇,你去吃些东西……”
  “好。”
  车停在永祥楼门前,萧瑾瑜却不起身,只说要睡一会儿,让侍卫陪楚楚去吃饭。
  萧瑾瑜倒是很想睡,奈何扎根在骨头里的疼痛随着体温飙高而肆虐起来,疼得他汗如雨下,一会儿工夫就把衣服头发都浸湿了。
  楚楚拎着一笼打包给他的汤包回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嘴唇微启,喉咙里无意识地溢出沉沉却弱弱的呻吟。
  他确实一直病着,可楚楚头一回见他病成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扔下汤包就奔到他跟前,“你……你怎么了?”
  萧瑾瑜没有应她,眼睛半睁着,视线却是一片模糊,只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就紧抿了嘴唇,竭力抑制住自己可能发出的一切声音。
  马车里静了一静,一双温软的小手爬上他没有血色的脸颊,有点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抹拭着他脸上淋漓的汗水。
  除了那丫头,谁还敢这样碰他……萧瑾瑜脸上一阵发烫,隐隐浮出一层红晕,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不甚清晰的视线里出现楚楚那张布满了担心惊慌的小脸,如他所怕的,楚楚红着眼圈,撅着小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清甜的声音里带着让人心疼的哭腔,“你到底怎么了?”
  萧瑾瑜刚想开口,胃里一阵绞痛,喉咙里顿时涌上一股滚烫的甜腥,萧瑾瑜立马抿紧了嘴唇,硬是把那股甜腥吞了下去。这时候要是一口血吐出来,怕是真要吓坏她了。
  血没吐出来,绞痛愈烈,萧瑾瑜的身子一时间抖得更厉害了。
  看样子,是没法撑了……
  “找家客栈吧……我想睡一会儿……”
  这是萧瑾瑜彻底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
  等萧瑾瑜意识恢复过来,人已经躺在一张既稳当又松软的大床上了,全身一片酸软无力。
  知觉渐渐清晰,萧瑾瑜隐隐感到身上有点异样,好像……
  萧瑾瑜努力睁开眼睛,在模糊的视线里勉强辨出两件事。
  首先,如他刚才所感,他是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的。
  然后,楚楚就在床边,好像……在对他毫无知觉的腿做些什么!
  “你……你干什么……”
  听见萧瑾瑜满是错愕却虚弱无力的声音,楚楚惊喜地抬起头看他,“你醒啦?”
  萧瑾瑜这才看清,楚楚手里拿着一块大毛巾,床边摆着一盆水,她是在给他擦洗身体,正擦到他没有知觉的腿上。
  萧瑾瑜煞白的一张俊脸瞬间从额头红到耳根,惊得想要起身抓点什么遮住自己的身体,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只引得身子一阵发颤。
  他,堂堂安王爷,居然被脱得精光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任由人随意摆弄他的身体,萧瑾瑜一时又羞又恼,狠狠瞪着楚楚,厉声斥骂,“滚出去!”
  萧瑾瑜声音虚弱,严肃起来却还是有着不容忽视的威慑力,楚楚被骂得一愣。
  看着气得全身发抖的萧瑾瑜,楚楚愣了好一阵子才若有所悟,小心地问,“我弄疼你了?”
  萧瑾瑜狠噎了一下,这是疼的问题吗……
  好像被人当头淋下一盆开水,着火的温度还在,可火就是发不起来了。
  被她这么一噎,气昏了的脑子也冷静了些,意识到自己刚才情急失态对她说了重话,脸上的红色禁不住又深了一重,声音里没了火气,清寒如夜,“你不必做这些,出去吧……”
  楚楚拧着秀气的眉头,“你出了那么多汗,不擦擦身子多难受啊。”
  “我自己可以……”
  楚楚把毛巾往他脸前一伸,拎得高高的,还抖搂了几下,“你抓呀,抓得着就让你自己来。”
  萧瑾瑜气绝。
  楚楚满意地收回毛巾,甜甜笑着,“你别怕,我轻轻的,不弄疼你。”
  萧瑾瑜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他此刻的抓狂,她那脑瓜里到底装的什么……
  骂不出口,说了没用,还没力气动弹,萧瑾瑜几乎以一种绝望的心情合上眼睛,自己也有今天……
  见萧瑾瑜不再给她捣乱了,楚楚转身到温水盆里洗了洗毛巾,又给他从脖颈开始重新仔细擦洗起来。从他修长的脖颈擦到精致的锁骨,到他根根分明的肋骨,线条柔和优美的侧腰,平坦的小腹,然后继续往下……依旧一丝不苟。
  萧瑾瑜快疯了,是,他的腿是废了,他的身体是虚弱得很,可他也是男人,才刚二十出头的正常年轻男人,她这样……他哪受得了!萧瑾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全身只要有知觉的地方都在发烫,紧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自己那张脸肯定已经红得冒烟了,越想,越是烫得厉害,想都不敢想了。
  看着萧瑾瑜已起了反应的分身,楚楚抿着嘴对萧瑾瑜笑,“王爷,你又骗我来着。”
  萧瑾瑜只觉得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又骗她了,也不敢睁开眼看她……
  楚楚轻轻柔柔地擦洗着,笑嘻嘻地道,“这明明就在你能力范围内嘛!”
  萧瑾瑜一颗不堪重负的小心脏差点儿跳停。
  直到她终于放过他那最脆弱的部分,开始擦拭他没有知觉的双腿,萧瑾瑜才缓缓吐出口气,微微睁眼悄悄看她。
  她动作很轻,像是生怕碰碎了他似的,落在他赤裸身子上的目光虔诚一片,就像是心静如水的小沙弥看着一尊白玉佛像那样。萧瑾瑜那颗几乎跳停的心脏渐渐安稳下来,虚弱疲惫的残躯被她这样温柔对待着,一阵浓重的倦意伴着清爽的舒适感绵绵地把他包裹住,萧瑾瑜带着脸上浓重的红晕无声苦笑,重新陷入了昏睡。
  罢了,早晚全都是她的……
  再醒来,已经是夜里了,屋里烛火昏黄,床对面的茶案旁端坐着一个人。
  萧瑾瑜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身上,中衣穿着,被子盖着,浅浅舒出一口气,想起先前那一幕,还是禁不住一阵脸红心跳。
  以前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脸皮居然这么薄……
  茶案旁的人见萧瑾瑜醒了,迅速站起身来,“王爷。”
  萧瑾瑜微惊,声音是吴江的。
  他来,就意味着京里出大事了。
  萧瑾瑜试了几次才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吴江就颔首站在对面,一直等萧瑾瑜安顿好身子,整好了呼吸,他才移步到床前,“王爷,许如归死了。”
  萧瑾瑜微愕,轻轻皱眉,“在狱中自尽了?”
  吴江点头。
  萧瑾瑜摇头,“要自尽早就自尽了,不该多这几日……”
  “卑职已让可靠之人着手暗查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如果许如归过于干净,就详查几名死者……包括薛越在内的所有账目与书信往来,应有所获。”
  “是。王爷……”吴江从身上取出个小布包,双手呈给萧瑾瑜,“卑职前来还有件要事。”
  萧瑾瑜凝眉展开布包,一怔,展眉暖笑。
  布包里齐齐摞着二三十张大红帖子,每张帖子上都有个大大的烫金寿字。
  “卑职代安王府诸将向王爷拜寿,恭祝王爷福寿安康。”
  今天腊月初四,明天腊月初五,他的生辰,他自己都忘了……
  萧瑾瑜心里一热,“快起来吧……”
  吴江站起身来,看着那一摞帖子笑着道,“这些都是兄弟们连同寿礼一起快马从各地送到王府来的,我看寿礼太多,王爷带着不方便,就先把帖子拿来了。”
  “让你们费心了……”
  萧瑾瑜小心地拿着这些部下辗转送来的心意,挨个打开仔细读过那些用熟悉字迹写成的贺词,脸上的表情从柔和浅笑渐渐变成了哭笑不得。
  帖子是祝寿帖子,但贺词写的可不全是祝寿贺词。
  挨个打开看过去,满眼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景翊最省事,一句话也没写,直接在里面贴了张香艳逼真的春宫图。
  这才几天工夫,居然在漠北和岭南办案的都知道了,这群兔崽子倒是不浪费安王府的消息网……
  见萧瑾瑜快把帖子看完了,吴江低声抱怨了一句,“这么些人就差唐严一个。”
  想起那个前些年被他劝入门下专办密案的江湖剑客,萧瑾瑜淡然一笑,那可是个连自家生辰都搞不清的江湖人,哪有闲心记他的生辰,刚要为唐严开脱几句,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不带好气的粗哑声音。
  “背后念人坏话,也不怕闪着舌头。”
  吴江苦笑,对萧瑾瑜匆忙一拜,“上回比武挑飞了他的腰带,这还记着仇呢,卑职逃命要紧……王爷保重。”说着身影一闪,跃窗而出。
  门外的人几乎同时闪进门来,一手握着把古旧的剑,一手拎着个精致的食盒,飘到萧瑾瑜床前一跪,“唐严拜见王爷。”
  第四章
  楚楚端着一个小盅来敲萧瑾瑜房门的时候,萧瑾瑜正要让唐严去找她。
  “这是唐严,为安王府办案的,有具尸体要你帮着验验。”
  唐严眉梢微挑,他可是头一回见王爷两颊泛红的模样,还是对着个小花骨朵儿一样的丫头片子,有意思。
  “唐大人好!”
  唐严勾着嘴角发笑,“我不是什么大人,就是个跑江湖的。”
  楚楚眨着眼睛看这个三十大几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跑江湖的也管办案子?”
  唐严看了眼靠在床头的萧瑾瑜,半玩笑半怨念地道,“你家王爷说让管,谁敢不管?”
  萧瑾瑜被那个“你家王爷”窘了一下,脸色一沉,“唐严,仵作来了,请死者吧。”
  唐严看着楚楚捧在手里的那个小盅,皱皱眉头,“王爷,你胃口向来不好,我怕见了这具尸体之后你几天吃不下饭去,还是等你先吃饱了再说吧。”
  楚楚一听这个,赶忙把小盅掀开递到了萧瑾瑜面前,“对,尸体等着急了也不会发脾气骂人,虾仁炖蛋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一阵鲜香从小盅里弥漫出来,萧瑾瑜不饿,唐严都饿了,“我也去楼下找点儿吃的,刚才吐惨了……王爷慢用,我一会儿再上来。”
  唐严说完就闪出了门,飘到楼下饭堂往一张空桌前一坐,招呼道,“小二,一碗虾仁炖蛋。”
  刚才那盅虾仁炖蛋的香味实在诱人得很,看不出一个小镇来的仵作丫头倒还是个会点菜的主。
  小二却是一愣,“客官,小店没这道菜……要不,给您上个红焖大虾?
  唐严鹰眼一瞪,“你蒙我怎么着,刚还有个小娘子端上去了。”
  小二忙赔笑道,“哦哦,您说那个小娘子啊……她说她相公病了,得吃点儿既清淡又营养的,我们这儿有的她都看不上,就借了厨房自己做的。”
  唐严一愣,一笑,心里一暖,连先前被抛到天边的胃口也回来了,“红焖大虾,鱼香茄子,清汤面,再来一坛子花雕。”
  “好嘞!”小二看着这些好像不够眼前这个大老爷们儿填肚子的,好心推荐道,“小店有道招牌菜是椒盐排骨……”
  唐严笑容一收,脸色倏地一黑,“别他妈跟老子提排骨!”
  满堂的人顿时全看向这边,小二心里一慌,忙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的马上给您上菜!”说着就拔腿奔向后厨。
  排骨招他惹他了啊……
  萧瑾瑜在楚楚的注视下细细尝了一口那盅虾仁炖蛋,入口鲜美清爽,柔滑细腻,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双为他擦洗身子的小手,也是这样柔软细嫩,抚过每一处都是极尽温柔,舒适自然得让他提不起丝毫戒备……
  楚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瑾瑜对这盅炖蛋的反应,见他吃下一口之后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却又迟迟没动第二口,忍不住问,“你不喜欢吃这个呀?”
  萧瑾瑜倏地回过神来,一张满是病色的脸瞬间红透,弥漫在口中的那股鲜香像一丝细绳绕得他舌头打了个结,“喜,喜欢……”
  要命了,想什么呢……
  “喜欢就多吃点儿,你看你脸色都好多啦!”
  “……”
  萧瑾瑜一声不响埋头吃着,楚楚心满意足,就不再紧盯着他看了,目光一分散,就注意到屋里桌上摆着的那个食盒。
  她记得这个食盒刚才一直是拎在唐严手上的,临出门了才搁下。
  楚楚一时好奇,凑过去看了看,见这红木食盒做工精美,盒盖上还用小篆刻着仨字,楚楚一边识辨一边念了出来,“凝……香……阁。”
  萧瑾瑜微怔,凝香阁?
  脑子里闪过那个村长的话,萧瑾瑜随口轻道,“该不是糖醋排骨吧……”
  楚楚掀开盒盖往里一看,立马叫出声来,“王爷,你真神了!还真是糖醋排骨!”
  萧瑾瑜一愣,抬头看过去,“就一盘糖醋排骨?”
  食盒是单层的,一眼看到底,“是呢。”
  唐严怎么带着一盘糖醋排骨来见他?
  寿礼?
  哪有送糖醋排骨的……
  蓦地想起唐严出去前的话,萧瑾瑜微惊,顿时觉得头皮隐隐发麻,蹙眉搁下吃了一半的炖蛋,“拿来,我看看。”
  楚楚连着食盒一并拿来,捧到萧瑾瑜面前。
  食盒正中摆着盘凉透了的糖醋排骨,看盘中数量,应该是已经动过筷子的了,只是动得不多。
  唐严在送礼这件事上再不靠谱,也不会给他拿来一盘别人吃剩的糖醋排骨。
  食盒里只有盘子,没有筷子。
  萧瑾瑜端详了半天,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自己动手,“能不能帮我拿一块?”
  “这都已经凉了,你要是想吃,我去给你热热吧。”
  萧瑾瑜摇头,“我只看一下……帮我拿起来就好。”
  楚楚想不明白他这是要干嘛,一块烧得棕红油亮还沾着几颗芝麻粒的糖醋排骨有什么好看的?可他这么说了,楚楚还是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一块,凑到他面前。
  萧瑾瑜盯着楚楚手上这块卖相极好的排骨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又凑近去轻轻闻了闻,就差咬上一口了。
  楚楚看着萧瑾瑜对这块排骨兴致盎然的模样,不禁道,“你要是爱吃糖醋排骨,明天我就给你做,保准比这个做得还好!”
  萧瑾瑜没答,又看了一阵子,才拧着眉头把脊背缓缓靠回床头的垫枕上,声音微沉,“楚楚……仔细看看。”
  一块排骨咋看也就是一块排骨啊,可王爷让看了,楚楚就多看了两眼,“我看着这道菜可没村长说得那么好,那厨子连排骨都不会挑,这肉也太薄太嫩了,都没什么油水,做出来能好吃到哪儿去呀!”
  萧瑾瑜轻叹,“看骨头……”
  “对!还有这骨头,又细又扁,怎么会香嘛……”正数落着这哪儿都不好的排骨,楚楚突然感觉不大对头,盯着那骨头断面看了一阵,一下子举起手里的排骨惊叫出声,“呀!这是人排骨!肋骨!砍断的肋骨!”
  果然。
  楚楚惊讶还未过,突然觉得手上一轻,食盒连带那块被她抓在手里的排骨一并被人拿了去。
  唐严苦着张脸,把那块排骨丢回盘子里,食盒盖子一盖,放回桌上,“看来楚姑娘已经验出来了。”
  “是……是王爷先看出来的。”
  唐严看了眼脸色微青的萧瑾瑜,“你家王爷可是验尸行里的玉皇大帝,可惜……”
  可惜什么?
  唐严还没说出来就被萧瑾瑜冷冷掐断了,“这排骨,到底怎么回事?”
  来的时候唐严说有案子要报,但一定要仵作先验过尸才能说案情,这会儿算是验过了,唐严也就直说了。
  “上元县县令季东河是我一个故交,我从杭州办完事回京就顺道来看看他,想着衙门里规矩多就提前跟他打了个招呼,结果让升州刺史谭章知道了,说是安王府的人来等同安王爷亲临,不招待就是大不敬。”
  萧瑾瑜蹙了蹙眉头。
  “谭章这老头儿花花肠子多得很,我怕在他刺史府里沾上些什么乌七八糟的麻烦,可要是硬不见他,又免不了会给老季招祸,所以今晚老季在家给我设宴接风的时候我就把他一块儿叫来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
  “老季媳妇回娘家去了,怕家里厨娘手艺不精让谭章笑话,就让人到凝香阁要了一桌。老季和谭章都说凝香阁的糖醋排骨是这家店的招牌,我一块儿吃到嘴里觉得味怪,他俩尝着也说好像变味儿了,我仔细看了吐出来的骨头才知道……”
  唐严胃里一阵翻腾,苦笑,“我这辈子是再也不吃排骨了。”
  楚楚看着唐严那张五色杂陈的脸,嘟囔道,“跑江湖的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杀人如麻,茹毛饮血的吗……”
  唐严差点儿没吐出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听谁胡扯的啊!”
  “我们镇上添香茶楼说书的董先生。”
  唐严一张黑脸气得发紫,声如洪钟地吼了一嗓子,“说书的懂个屁啊!还他妈好意思姓董!”
  楚楚吓得直往萧瑾瑜身边躲,这大老黑发起火来还真像是要吃人的。
  被楚楚一脸委屈地看着,唐严一时窘住了,他爆粗口吼的可是未过门的安王妃啊……
  萧瑾瑜看出唐严僵在那尴尬得很,咳了两声道,“可知道这死者是谁?”
  “王爷你别逗了,这可是糖醋的……谭章让人查了凝香阁,凝香阁的人说这排骨是今早从满香肉铺买的,满香肉铺是县里四个屠户和一个账房合开的,肉在进铺之前就算好了斤两,都混到一个冰窖里存着待卖,根本分不清哪块是哪家拿来的。”
  “谭章把凝香阁和满香肉铺的人全抓了,他一直看老季不顺眼,也借口把老季抓了,说尸体在他家发现,有嫌疑。不过他俩这会儿都还吐得翻江倒海呢,升堂怎么也得明天了。”
  萧瑾瑜淡淡看着唐严,话说到这份上,他已经明白唐严为什么来找他了,沉声道,“这案子本就怪异,又已被谭章闹成这样,太过招摇,你查不得……”
  唐严急道,“这要让谭章那老头查,案子还没查出来一准儿先把老季害了!”
  “眼下京中正有件事急需你查,等回京吴江会把案卷给你……”萧瑾瑜咳了几声,“上元县这件案子由我来办。”
  唐严一惊,刚想说这样太危险使不得,但转念还是把话吞回去了,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就是皇上也拧不过来。
  唐严还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就听楚楚欢喜地对萧瑾瑜道,“这样好!你能好好歇几天,等把病养好了再走。”
  唐严一怔,看着萧瑾瑜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头,这倒是个让他没法反驳的理由,萧瑾瑜这样的身子要是在大冬天里从京城一口气赶到苏州,非得出人命不可。
  “既然这样,我先把这盒东西送回去,明天一早接你们去老季府上住,他媳妇回娘家了,家里人少清净,养病方便,办案也方便……你在那住着,谭章也不敢找老季麻烦。”
  萧瑾瑜点头,“好。”
  唐严拎起食盒的时候突然想起点儿什么,转头对萧瑾瑜扬了扬手上的食盒,笑道,“这案子就当是我送给王爷的寿礼了,你俩好好过日子。”
  “……”
  第五章
  在京城大街上遇见景翊之前,县令就是楚楚见过的最大的官了。在楚楚的印象里,县令就该是紫竹县郑县令那种模样,圆脸小眼大肚子,开口说话先清嗓,走起路来两手往后一背,肚子一挺,下巴一扬,八字脚朝外,不慌不忙的,就跟戏台上的大官一模一样。
  所以刚见着季东河的时候,楚楚根本没以为那个身形瘦长眼底发青脸色蜡黄的便袍中年男人就是上元县的县令大人,倒是跟他一块儿来门口迎接王爷的这个大胡子官衣胖老头更像个当官的。
  萧瑾瑜刚被唐严从马车上搀下来坐到轮椅上,大胡子胖老头就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腿脚麻利地对萧瑾瑜一跪,“下官升州刺史谭章拜见安王爷。”
  季东河被关在牢里吐了一夜,步子发飘,迟了几步才向萧瑾瑜跪拜,连声音都是发飘的,“下官升州上元县县令季东河拜见安王爷。”
  楚楚跟两个侍卫站在一块,偷偷看着萧瑾瑜。
  萧瑾瑜已换上了那身深紫官服,腰背笔直地坐在椅中,身形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单薄,气势却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凌厉,神情清寒如冬,不怒自威。
  比起萧瑾瑜,那大胡子胖老头都不像当官的了。
  萧瑾瑜沉沉冷冷又客客气气地道,“此处属二位治下,谭刺史季县令不必多礼,请起吧。”
  萧瑾瑜刚开口,楚楚就往后缩了一小步,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怪吓人的。
  谭章先从地上爬了起来,腆着笑脸弯着腰对萧瑾瑜道,“外面风大寒气重,王爷里面请吧。”说着就要来推萧瑾瑜的轮椅,手还没沾着轮椅就被唐严扬起剑鞘狠拍了一下。
  唐严只用了一分力气,谭章已经疼得龇牙咧嘴了,可王爷当前,想叫也不敢叫。
  唐严毫不客气地剜他一眼,“下回落在手腕子上的就不是鞘了。”
  直到萧瑾瑜被唐严送进季府,谭章还捂着手腕一头冷汗地愣在原地,昨晚喝酒的时候唐严可不是这么个煞星模样啊……
  正愣着,忽觉袖口被人扯了一下,转头看见是跟王爷一块儿从马车里下来的那个小丫头。
  就见这小丫头凑到他跟前压着嗓门一脸神秘地道,“大人,那个人是跑江湖的,杀人如麻,茹毛饮血,脾气比王爷还大,你当心点儿,可别惹他!”
  “啊……啊?”
  谭章顶着一脑门冷汗一溜小跑进厅堂的时候,萧瑾瑜已落座堂中,季府丫鬟端了茶盘过来,季东河刚要端杯子给萧瑾瑜,谭章两步凑上前去,抢先拿过茶杯捧到萧瑾瑜面前,“下官知道王爷素爱龙井,特意为王爷备了今年新摘的极品龙井,配以山泉水细细烹煮,请王爷品尝。”
  萧瑾瑜轻搭在轮椅扶手上的胳膊纹丝未动,“本王有恙在身,忌茶忌酒,谭大人的好意本王心领了。”
  谭章端茶的手滞了一下,迅速把杯子放回茶盘,“下官疏忽,下官疏忽,王爷恕罪……若是如此,王爷倒不如下榻下官府上,府上虽粗陋,却有几个手艺精妙的厨子,王爷吃得好了,病自然就好得快了。”
  萧瑾瑜浅浅地向楚楚望了一眼,“本王饮食起居自有王妃打理,就不劳谭大人费心了。”
  王妃?哪儿呢?
  谭章四下看,楚楚也在四下看,站在楚楚边上的侍卫看不下去了,暗暗扯了下楚楚的袖子,低声道,“说你呢。”
  楚楚一愣,对啊,王爷的娘子可不就是王妃嘛!于是“唰”地举起手来朝谭章挥了挥,“谭大人你放心吧,我一定天天都给王爷做好吃的!”
  唐严差点儿没绷住脸。
  谭章盯着楚楚呆了好一阵子才转过神来,这是从哪块儿石头里蹦出来的王妃娘娘啊……
  谭章好不容易才重新堆起笑脸,“王爷,这座宅子里刚出了人命案子,阴气重,恐怕不吉利,实在不合适养病啊……今年早春时候六王爷驾临,那就是在下官府上住的,六王爷走后下官没再让旁人住过那院子,王爷若不嫌弃,下官这就让人准备。”
  萧瑾瑜眉梢微挑,“六王爷住过的院子?”
  谭章一双小眼笑成了两小截细线,“正是,正是……”
  “那本王还真嫌弃。”
  “……下官真是糊涂了!王爷断案如神,一身正气,苍生敬畏,这点阴气实在不足为虑,不足为虑……”好不容易沿着自己给自己铺的台阶趴下来了,谭章还不死心,“王爷,下官记得今日乃您的寿辰,特在城中酒楼汇贤居订了一席雅座,为王爷接风祝寿,也想就此奇案向王爷求教一二。”
  连楚楚都被这个大胡子刺史说得不耐烦了,看看萧瑾瑜,这人脸上还是不见一点儿波澜。
  谁说王爷脾气差了,他的耐心可真好。
  楚楚正这么想着,就听萧瑾瑜依旧清浅地道,“本王入升州已有两日,接风就不必了,若说祝寿,按本朝礼法,刺史官衔尚不具为皇亲摆设寿宴的资格,谅你出于好意,僭越之罪且就免了……至于案子,鉴于谭刺史、季县令和唐捕头皆食用了本案部分尸体,即为本案涉案者,无权查办此案,即日起,此案由本王接管,无本王令擅自染指此案者,斩。”
  萧瑾瑜这话说完,谭章脸色发白,季东河脸色发黄,唐严脸色发黑,但三人胃里都是一样的汹涌澎湃。
  楚楚看着萧瑾瑜发愣,这话,配着这神情,他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啊?
  萧瑾瑜看向两个侍卫,仍是清淡平和的声音,“去随谭大人交接此案相关文书物证,务必仔细,莫有遗漏。”
  “是,王爷。”
  “是……是,下官告退,告退……”
  萧瑾瑜看向楚楚,声音轻了一层,“去帮我把尸体带来吧。”
  季东河忍不住向楚楚多看了一眼,安王爷下车到现在嘴里说出的第一个“我”字,是对着这个小姑娘说的。
  “好。”
  唐严把萧瑾瑜送进季东河安排的房间,门一关,笑抽了。
  “王爷,你下回再一口一个本王的时候能先打个招呼吗,我可是差点儿就绷不住了……你上回这么张嘴闭嘴说本王是啥时候来着,前年过年在王府喝酒划拳输了耍赖的时候吧,啊?哈哈哈哈……”
  萧瑾瑜微阴着脸看着快笑岔气的唐严,“你旧友的这口气我已替他出了,可满意了?”
  唐严动作夸张地一抱拳,“王爷英明!”
  萧瑾瑜抬手揉着涨得发疼的太阳穴,懒得理他。
  唐严彻底笑够了,才道,“王爷,老季那我打过招呼了,需要啥尽管溜达他,没事儿他不会跑来烦你,你就在这儿放心住着吧,我这就回京给你办事去。”
  “好。”萧瑾瑜抬头看向这个既拿他当主子又拿他当孩子的部下,看得有点意味深长,“别忘了……只要是需你去办的皆是一等一的机密,关系重大,万万谨慎。”
  唐严一愣,剑眉微沉,他听得出来萧瑾瑜这话不是句普通的嘱咐,可他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能惹得萧瑾瑜说出这么句话来,“王爷,有话你直说。”
  萧瑾瑜不察地蹙了蹙眉头,唐严看着萧瑾瑜从一个小包袱里拿出三个本子来,打开其中一本翻到某页摆到他面前,唐严刚扫了两眼,脸色就沉成了锅底,“王爷,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个说书先生的话本,《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
  “这……不可能!”唐严一急,黑脸涨得紫红,“我拿师门名号发誓,你让我办的那些事,就是对安王府的人我都一个字也没提过,别说什么狗屁说书先生了!”
  萧瑾瑜清冷打断唐严,“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让你多加小心……这里面不只有你办的案子,还有安王府另外八人近年办的几桩案子,还有两个是我亲自接手的案子。除了以江湖名号掩去了真名实姓,其余可称得上分毫不差。”
  “这是哪儿的说书先生?”
  “苏州紫竹县楚水镇,添香茶楼。”
  唐严愣了一下,“这不是……楚姑娘家?”
  “这三本就是她在茶楼听书之后记下来的。”
  “王爷,”唐严看着萧瑾瑜,脸色和声音一块儿沉了一层,“听说这婚事是楚姑娘跟皇上要的,这回去苏州也是她提出来的,现在这话本也是她的……”他是不愿相信那个为让萧瑾瑜吃得舒适些特意借厨房炖蛋羹的小丫头是个心怀鬼胎的主,但他也是个办案子的,证据比天大。
  萧瑾瑜微微蹙眉,摇头,“寻常人探不了这么精细,何况是散在全国各处的案子。我已大概猜到是什么人,看着话本的长度……这人已在楚水镇等我多时了。”
  “甭管怎么说,把你往楚水镇引的可是这丫头片子。”唐严突然想起些什么,盯着萧瑾瑜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道,“王爷,你突然病得连这把椅子都推不动,也跟那丫头有关系吧?”
  萧瑾瑜微怔,迟疑了一下,浅浅叹了一声,轻轻苦笑,“她说晚上亮着灯睡不着……”
  唐严几乎跳起来,“那这大冬天的你就在外面凑合了一宿?!”
  “没有……在马车里。”
  唐严抓着剑,紧咬后槽牙才没冲着这人爆出那些江湖流行粗口来,好一阵子才带着点没那么明显的火气道,“王爷,你知道我这回为什么没给你送贺寿帖吗?”
  萧瑾瑜皱眉,怎么一下子拐到贺寿上去了?
  不等萧瑾瑜答,唐严就忍不住道,“景翊传书说要查楚姑娘背景的时候我正好在苏州,就抽个晚上去探了探,查到楚姑娘所谓的娘是生楚家长子楚河的时候难产死的,这之后楚楚她爹楚平也没再续弦,结果有一天楚家突然就多了个女娃娃。楚家干的是仵作行,跟他家来往的人不多,楚家说这是自家闺女,街坊就当是楚楚她爹在外面鬼混私生的了。”
  萧瑾瑜蓦地明白了楚楚口中的那个“晦气”,心里揪了一下,仵作家的女儿,还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就算是在相对开化的京城恐怕也得从小受尽白眼,何况是在偏僻小镇……
  “我看着楚平是个老实人,不是干得出这事儿的人,但我那会儿急着赶去杭州,景翊只说她是个仵作,我也就没太当回事儿。现在可是要封她当王妃,这就不是小事了……昨晚在客栈我看她没什么不对劲,现在既然是这样,王爷,还是小心为上啊。”
  萧瑾瑜像是消化了一阵,轻轻叹道,“我心里有数……”
  看萧瑾瑜好像没拿他的话当回事,唐严冷声道,“王爷,你要是非把刀往自己脖子上架,凭我们几个可夺不下来。”
  萧瑾瑜静静看向努力压制脾气的唐严,浅笑,“你当年不就把剑架到了我脖子上吗?”
  唐严一气之下脱口而出,“那能一样吗,那会儿我脖子上不还架着吴江的刀吗!再说了,那会儿也不见你脸红啊……”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唐严倏地掐住了话音。
  这才想起来,眼前的虽然是个连站都站不稳当的人,但要真惹毛了他可比惹毛一窝子武功高手还可怕得多。
  在萧瑾瑜冷厉目光的注视下,唐严吞了口唾沫,“那,那……那什么,天不大好,要下雨了,我先跑路……不是,赶路,赶路了,王爷保重!”
  唐严化成一道黑影闪出去,萧瑾瑜才慢慢把几乎虚脱的身子靠到椅背上,退去凌厉之色的目光垂到身前的三个本子上,无声苦笑。
  若真如此,你又何必……
  第六章
  楚楚到了刺史衙门才知道,所谓把尸体带回来,就是把昨晚上唐严拿来又拿走的那个食盒拎回去。
  楚楚看着食盒里的盘子直皱眉头,“就一盘呀?”
  衙门书吏硬着头皮点头,一盘已经让上元县鸡飞狗跳了,她还想出几盘啊!
  楚楚嘟起小嘴,“一盘也不够呀……”
  “够了,够了……”
  楚楚仔细地盖上盒盖,一本正经地道,“这个分量吃的话肯定够了,验尸可不够,我还得要剩下的那些。”
  楚楚前半句让书吏想起早晨吃的那块牛肉饼,胃里正一阵翻江倒海,听到后半截,苦着脸摇了摇头,“这事儿一出,前两天在满香肉铺买肉的人家把家里剩下的肉全送回来了,现在连同凝香阁后厨所有能找着的肉一块儿都搁在满香肉铺的冰窖里,一大堆肉混在一块,衙门的几个仵作谁也分不清……”书吏低头看了眼楚楚手里的食盒,由衷感慨,“唐捕头不愧是安王府的人,就是眼毒啊,都做成这样了还能一眼看出来……”
  楚楚赶紧纠正,“才不是呢,他开始根本没看出来,尝了一块儿才发现的呢。”
  尝了一块……
  书吏胃中又是一阵波涛汹涌,“呵呵,那也厉害……”
  “还是王爷最厉害,我拿在手里半天都没注意,王爷一下子就想到啦!”
  拿在手里……
  书吏背后一片发凉,安王爷找这么个王妃,也算是一家人进了一家门吧……
  “谢谢书吏大人啦,我这就给王爷拿回去!”
  楚楚走没影了,书吏才反应过来,她想找剩下的那些尸体,又有那个胆子,怎么就没要求去满香肉铺看看?
  楚楚不是没想去,只是记得萧瑾瑜那句话,没他的命令随便查这案子的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能不能去肉铺里翻,还是等回去问问清楚再说的好。
  回季府的路上,楚楚拐了个弯,办了一件事,一件从京城出来起这一路上她都在心里盘算着的事,办完这件事回到季府已经是大中午头了。
  楚楚敲敲萧瑾瑜的房门,没人应。
  使劲儿敲,还是没人应。
  再使劲儿敲,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萧瑾瑜就在桌边坐着,身子散散地靠在轮椅里,头微垂着。
  楚楚吐了吐小舌头,居然是睡着了,还好刚才敲门没把他吵醒。
  正想关门退出去,楚楚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走进去了。
  他这样的身体,这样子睡觉恐怕会着凉,还是给他盖个被子吧。
  楚楚从床上抱了条被子,展开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盖在身上,抬头近距离地看见他的脸,愣了一愣。
  萧瑾瑜微皱着眉头,双目紧闭,嘴唇惨白,脸上却蒙着一层淡薄的红晕,胸膛毫无节律可言地微弱起伏着,像是每一次起伏都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停歇好一阵子才会再次轻轻吐纳。
  不对,他睡着不是这样子的。
  楚楚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手指刚触上去就吓得立马缩了回来,这人怎么烫得像是要化掉了一样!
  急忙抓起他手腕,隔着烧得滚烫的皮肤,脉弱得几乎摸不到,反倒是清楚地感觉到他身子的细微颤抖。
  “王爷,王爷!”
  楚楚推他喊他,萧瑾瑜还是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娘娘,怎么了?”
  季东河是来请萧瑾瑜用午膳的,刚到院门口就听到楚楚带着哭腔叫王爷,紧赶了几步过来,却还是站在房门口恭恭敬敬地问。
  不是他紧急时候还非要讲规矩,只是唐严再三叮嘱的一堆注意事项里其中就有一条,没有萧瑾瑜点头,他所在的房间绝不能擅自进入,除非是有要命的事儿。
  楚楚一见是季东河,也不顾那声“娘娘”叫得她多心慌了,急道,“季大人,王爷病了,昏过去了!”
  季东河一惊,“娘娘别急,下官马上去请大夫。”
  这事儿可算是要命的了吧……
  季东河带着那个胡子头发都白透了的老大夫赶回来的时候,楚楚已经连背带拽地把萧瑾瑜弄到了床上,给他脱了官服外衣,在床边既着急又害怕地守着。
  刚才还好好的,说起话来那么威风,怎么才一转眼的工夫……
  老大夫一进门就不耐烦地把楚楚从床边赶开,从被子里抓出萧瑾瑜清瘦的手腕摸了一阵,撑开他眼睛,又掰开他的嘴看了看,最后把手伸进被子里仔细摸了一遍萧瑾瑜瘦骨嶙峋的腿脚,再看向楚楚的时候眼神就更不耐烦了。
  “你是他丫鬟吧?”
  楚楚赶忙摇头,“我是他娘子。”
  “娘子?”老大夫毫不客气瞪了楚楚一眼,冷冷一哼,“我看你是他买来的娘子吧。”
  季东河吓了一跳,医馆人多眼杂,他没敢跟老大夫说生病的是什么人,可也没想到他老人家会对着安王妃冒出这么句话来,一惊之下敢忙抢话到,“顾先生,这公子到底怎么样?”
  老大夫从鼻子里透出股气,“怎么样?季大人怎么不问问他这娘子,自家相公都残了半截身子了,怎么还不给他好好吃饭,生生把他肠胃糟蹋成这个样!”老大夫板着脸瞪向楚楚,“他呕血了大半个月了,你这个当娘子的就一直这么干看着?”
  呕血?他什么时候呕血了?
  “我,我没见他呕血啊!“
  “没见过?小丫头,你没见过的还多了!他这么年纪轻轻,五脏六腑就已经虚弱得跟七老八十似的了,过度劳累又受了这么重的风寒,这会儿寒邪入肺,凭他这样的肺经,再耽搁一晚上就能成痨病,再熬个七八天你就能抬着家产改嫁啦!”
  季东河这才猛地想起来,这老大夫老家一个天生体弱的侄子就是生生被媳妇虐待死的,据说那女人愣是连后事都没管就卷着家产风光再嫁了,才不过一两个月前的事,肯定是老大夫看着萧瑾瑜想起了自家侄子,一时心疼,对侄媳妇的火气就撒到楚楚身上了。
  老大夫这会儿要是骂的别人,季东河也就不吭声了,可他骂的是安王爷的女人,还连带着把安王爷也一块儿咒上了,再由他这么说下去,别说他要落罪,季东河自己这辈子也别想再在官场上混了。
  “顾先生,您可是全升州最好的大夫,救人如救火,季某拜托了!”
  季东河说着就抱拳向老大夫深深一揖。
  家里刚出了一盘子碎尸,安王妃又被自己找来的大夫骂了一通,要是安王爷再在这儿有个什么好歹,他就真得抱块石头跳河去了。
  听县令大人言辞恳切到这个份儿上,又见楚楚红着眼圈咬着嘴唇小脸煞白,老大夫心里也不落忍了,叹了口气,后面更重的话就全掐住了。
  老大夫疼惜地看了眼床上的人,摆了摆手,“我是个大夫,不吓人也不哄人,就实话实说……照他这样下去,多则一两年,少了,今年冬天都过不去。”
  老大夫话音还没落,楚楚就忍不住了,“你骗人!他刚才还好好的呢!”
  一辈子行医,头一回被人说骗人,老大夫也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把诊箱盖子一合,背起来就走,“他好好的,你叫我来干嘛!”
  一边是王爷的女人,一边是上年纪的老名医,季东河谁也说不得,只得追上去道,“顾先生,我跟您去抓药!”
  季东河一直追着老大夫出了院门,老大夫的火气也给冷风刮得差不多了,步子缓下来,忍不住叹了一声,皱起眉头,“季大人,这生病的是个什么人啊?年纪轻轻就心力交瘁,一副身子骨都弱的跟纸糊的一样了,身上这么个要命的疼法怎么还能一声都不吭啊……”
  季东河苦笑,想起心高气傲的唐严护在那人身边时候虔诚肃穆的神情,“您还是别问了,不是凡人。”
  萧瑾瑜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刚在一片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怀里就扑进了一个温软的重量,同时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王爷,你别死!”
  病重昏睡对他来说绝对算不得稀罕事,可是一醒来就听到这哭丧似的一句话还真是头一回,萧瑾瑜哭笑不得,“我没死……”
  听着萧瑾瑜虚弱发哑的声音,楚楚哭得更厉害了。
  “我保证对你好,给你做好吃的,不让你受累,好好照顾你……你死了我也不改嫁!”
  萧瑾瑜听得满额黑线,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萧瑾瑜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楚楚紧黏在他身上哭得起起伏伏的小身子,“怎么了……”
  楚楚这才抬起头来,一边掉眼泪一边抹眼泪道,“大夫说你治不好……我不信!”
  萧瑾瑜微怔,“什么大夫……”
  “你发烧烧得都昏过去了,季大人请的大夫。”
  萧瑾瑜轻皱眉头,目光动了一下,“大夫说了什么……”
  这句不问还好,一问出来,楚楚又扑回到萧瑾瑜仍在发热的怀里,死死抱住他,好像生怕一眨眼这人就不见了,“他说的都是瞎话,我一句都不信!他说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我看着你就是挺好的,比谁都好!”
  萧瑾瑜不察地舒了口气,幸好……
  萧瑾瑜知道自己的病情迟早有一天会吓到她,却没想到如此寻常的昏睡就已经把这个剖尸体都不带眨眼的小丫头吓成了这样,心里生出些内疚,拍拍楚楚的肩膀,浅浅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大夫只是看我住在县令家里,像是有钱人,无非是想骗我多买些药罢了……”
  楚楚一下子抬起头来,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呀,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对对对!肯定是这样!”
  看着楚楚破涕为笑,萧瑾瑜闭上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无声轻叹,用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出迎接他又一次从鬼门关爬回来,老天爷还真是待他不薄啊……
  “要不……咱们不去楚水镇了,回京城,回王府吧。”
  楚楚这句说得跟前面那几句一样认真,只是平静了不少,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耳边突然闪过唐严的话,唐严才刚跟他说了这些,她怎么就要求往回走了?
  萧瑾瑜心里沉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向坐在他身边哭得像只小花猫一样的楚楚,“为什么……”
  “王府的大夫好,肯定很快就治好你。”
  萧瑾瑜轻轻摇头,“该吃的药大夫都给我了,回去吃的也是这些……都走到这儿了,回路更远……”看着楚楚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萧瑾瑜声音微沉,“不然,你是嫌我这样子见不得人了……”
  楚楚一下子急了,小脸“唰”地红起来,“才不是呢!你可好看了,最好看,比观音菩萨都好看!”
  萧瑾瑜顶着隐隐的黑线默默叹气,真是烧糊涂了,没事逗她干嘛……
  楚楚看着萧瑾瑜,抿抿嘴唇,抽了抽鼻子,“那,不回去也行……你得答应我,每天好好吃药,多吃饭多睡觉。是皇上说把你交给我的,你要是不好,我就是欺君大罪,要被皇上砍脑袋的。”
  她这样满脸泪痕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还能说什么,“好,依你……”
  “不骗人?”
  “不骗人……”
  楚楚想了想,皱起眉头,“不行,你老是说瞎话……你得写下来,白纸黑字,然后再按个手印才行。”
  萧瑾瑜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别想摸透她这个小脑袋瓜了,无奈轻叹,“恐怕今天还写不了字……”
  楚楚水汽朦胧的睫毛上下扑扇了几下,“那……那咱们就拉钩。”
  萧瑾瑜一愣,“什么沟……”
  这人居然连拉钩都不知道,怪不得他老是骗人呢!
  楚楚也不跟他解释,就抓起他还使不上什么力气的手,伸出右手小指勾住他的小指,严肃认真得像道士作法念咒一样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萧瑾瑜一阵呛咳,心脏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这回放心了吧……别哭了……”
  第七章
  楚楚几下子抹干净眼泪,认真地看着萧瑾瑜,“这样还不保险。”
  他一个万人之上的王爷都被她骂王八蛋了,她还想怎么保险……
  就见楚楚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个小物件,神情郑重地放到他手里,“你把这个收好。”
  萧瑾瑜拿到眼前蹙眉细看,楚楚塞到他手里的是个做工普通的暗红色小锦囊,摸起来里面像是还装了什么东西,刚要打开就被楚楚急急叫住。
  “不能开!开了就全跑了!”
  萧瑾瑜深深看了这锦囊一眼,轻合手指默默捏了捏,确认里面的确没有任何活物,才一头雾水地看向楚楚,“什么跑了?”
  楚楚答得一本正经,“仙气。”
  萧瑾瑜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因为转了也没用,“这到底是什么……”
  楚楚一脸成就感地笑着,“我在观音庙给你求的护身符。”
  萧瑾瑜怔了一怔,这倒不是他收到的第一个护身符,但一般是不会有人给他送这种东西的,原因有二,第一,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主,根本不信这一套,第二,关心萧瑾瑜的人多是实干派,比起求神拜菩萨,他们宁愿跨刀握剑护在他身边,或者干脆直接出手为他斩除隐患。
  上一个送他护身符的人在符纸上浸了无色无味的毒,叶千秋忙活了半个月才把他从阎王那拽回来。
  萧瑾瑜轻蹙眉头,带着几分戒备小心地看着这个小小的符,“为什么?”
  “昨天是你的生辰嘛!我本来想给你摆寿宴来着,可你说连刺史大人都不够格,那我就更不够格了……我也没钱给你买什么大礼,就按我们镇上的习惯,在你生辰那天找离你最近的观音庙,跪在观音娘娘面前念一个时辰的平安经,这个时候求的护身符最灵,能保你一整年平平安安。”
  萧瑾瑜一时不知道该哭该笑,“你为这符……跪了一个时辰?”
  楚楚美滋滋地道,“是呢,就得跪满一个时辰才行,不然就不灵啦!昨天求平安符的人可多了,等我跪完去求的时候正好就剩最后一个,你运气真好!”说完看着萧瑾瑜仍然病色深沉的脸,抿抿嘴唇,十分肯定地补道,“你的病肯定很快就好。”
  萧瑾瑜牵起一个分外苍白的微笑,把这小锦囊轻轻攥到手心里,“谢谢……”
  “不客气!”
  萧瑾瑜服过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醒来时候日头偏西,楚楚还坐在床边看着他。
  一见萧瑾瑜睁开眼睛,楚楚就凑近了过来,“你醒啦?”
  “嗯……”再不给她找点事做,她恐怕是要一直这么看下去吧,“楚楚,尸体可取来了……”
  楚楚点点头,又摇头,乖乖地道,“只有那盘糖醋排骨……不对,糖醋肋骨。刺史府的书吏大人说还有一些在肉铺的冰窖里放着,可肉都切开了,混在一块儿,他们都认不出来。你先前说这个案子里的事儿要是没有你的命令谁也不能管,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去认,想先来问问你。”
  萧瑾瑜莞尔,要是因为自己生病她就这么乖巧老实了,他倒是不介意多病些时候。
  “去吧……我和你一起去。”
  楚楚见萧瑾瑜要起身,一急之下两只小手一块儿扑上去按住了萧瑾瑜的胸口,“不行不行!大夫说了,你得好好休息,不能累着了!”
  被她以这么个姿势按得动弹不得,萧瑾瑜笑不出来也气不起来,“哪个大夫说的?”
  “就是季大人找来的那个老大夫啊!”
  “你不是说……他说的都是瞎话,你一句都不信吗……”
  楚楚一愣,这话好像真是自己说的。
  萧瑾瑜一锤定音,“去准备吧……顺便,帮我叫侍卫来。”
  楚楚跟着萧瑾瑜到满香肉铺的时候,前堂里齐刷刷地站了一排人,打头的是一身便服的谭章,对着萧瑾瑜深深一揖,活生生把一张大饼脸笑成了百褶包子,“安王爷,此案相关人等皆已在此,恭请王爷审断发落。”
  萧瑾瑜只点了下头,转对楚楚低声道,“去吧,看仔细些,莫有遗漏……多加小心。”
  “好。”
  楚楚由一个王府侍卫和一个刺史衙门官差陪着去了冰窖,直到三人在视线范围内彻底消失,萧瑾瑜才扫了一圈满堂的人,把目光定在一排人里唯一一个女子身上,“你是凝香阁掌柜?”
  绿衣女子忙向前迈了几步,落落大方地对萧瑾瑜跪拜,“民女凝香阁掌柜宛娘拜见安王爷千岁。”
  萧瑾瑜一句官话也没说,也没让她起来,“那盘糖醋排骨是你做的?”
  宛娘端端正正地跪直身子,颔首徐徐道,“回王爷,糖醋排骨是小店的招牌菜,蒙远近客人抬爱,以宛娘做的最为出名,当日乃县令季大人点菜待客,宛娘不敢怠慢,自是亲自操持。”
  萧瑾瑜声音微沉,“所用材料也是你亲自选的?”
  宛娘四平八稳的声音里加了几分愧色,仍低着头,“回王爷,此事说来惭愧……小店买肉一向是买活猪,精心饲养满一月后由店里师傅宰杀待用,以求食材质优鲜美。眼下临近年关,活猪不大好买,一时断了货,这才临时向满香肉铺进了一批。我为季大人做糖醋排骨时,有意挑了块细嫩的,谁知……实在怪宛娘有眼无珠,牵累了季大人,罪不可恕。”
  季东河在一边听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迈出一步对萧瑾瑜颔首道,“王爷,凝香阁在上元县有五六年了,掌柜宛娘才德兼备有口皆碑,请王爷明察。”
  季东河话音还没落,就被谭章伸手拽了回去,“王爷心清目明,自有裁断,用你多嘴!”
  “谭大人,卑职也是实话实说。”
  “你已是停职待查的戴罪之身,哪有你说话的份!”
  “谭大人……”
  萧瑾瑜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正剑拔弩张的俩人立马清净了,萧瑾瑜一点儿搭理这俩人的意思都没有,向剩下的一排人又扫了一遍,目光在一个长衫青年和一个长衫大叔身上徘徊了一下,最后落在那长衫大叔身上,“你是满香肉铺的掌柜?”
  长衫大叔被萧瑾瑜清寒的目光看得心里直发慌,乍一听点到自己,膝上一软,“咚”一声就跪了下来,“草……草民,草民满香肉铺掌柜赵满,王爷千岁千千岁!”说完才想起来跪得太远了,赶紧往前爬了几步,对着萧瑾瑜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响头。
  萧瑾瑜微微皱眉,“肉铺是你开的?”
  “是是是……也不是,不是……”赵满顶着一头汗珠抬手往后面那排人里一指,“是小的五个一块儿开的,小的们都是屠户,但好门面的铺子太贵,单个开肉铺谁也开不起,就合计着一块儿凑钱开的,小的识几个字,会记账,就当了账房,也算不得掌柜……”
  “可记了凝香阁买走的肉是哪家送来的?”
  “这……小的们是一个村的,都是老邻居了,就没记那么细,只记了谁家送来多少斤两啥肉,到月底也就按这个分钱,所以每天肉一送来就混到一块儿了,也不知道是谁的……”
  “屠户杀猪剔肉,可是在自家院子里?”
  “是是是……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咋方便就咋干了。”
  萧瑾瑜点了点头,声音轻了一分,“二位请起吧。”
  “谢王爷。”
  两人起来之后,萧瑾瑜一句话也没再说,靠在椅背上浅皱眉头轻合双目,看着像是在苦思冥想,一众人谁也不敢出一丝动静惊扰他,直到楚楚老远喊了一嗓子打破静寂,“王爷,都查好啦!”
  萧瑾瑜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跟楚楚一块儿过来的侍卫和衙差把一个盖了白布的担架抬到大堂正中央放下,沉声对那一排人道,“宛娘,带你的人回去,尽快收拾早些开门做生意吧……赵老板,你们先回去歇息几天,肉铺何时能重开,自会有人告知你等……本案结案前,任何涉案人等不得离开本县,务必随传随到,违者与杀人者同罪。”
  “民女拜谢王爷。”
  “谢王爷……谢王爷!”
  待一排人鱼贯而出,两个侍卫不约而同地悄声闪了出去,余下互相看不对眼的谭章和季东河,刺史衙门的几个官差,再就是虽然在冰窖里冻得小手小脸发红,但还是明显心情甚好的楚楚。
  她这样两眼发光的模样让萧瑾瑜一时怀疑那白布下盖的是具已经拼凑齐全的完整尸身。
  不可能,若是头颅手脚俱在,刺史衙门的官差仵作怎么会找不出来?
  “王爷,能找着的就全在这儿啦,虽然还不全,可也不少。”
  楚楚把白布一掀,除了萧瑾瑜和那个刚才已经在冰窖里恶心过了的衙差,一众人等顿时满面绿光。
  担架上摆了一堆被切成各种形状的肉,大肉扇,小肉块,肉片,肉丝,还有一盆搅好的肉馅,萧瑾瑜看出来这些肉不是随意乱堆的,而是缺东少西地摆出了一个隐约的人躯形状。
  刺史衙门的官差连猪肉人肉都分不出来,她居然连哪块肉长在人身的哪个地方都分清楚了。
  没等萧瑾瑜诧异过去,也没等众人恶心过去,楚楚就在担架边站得笔直,开始认认真真地报道,“禀报王爷,死者女,二十有余,三十不到,还没生过孩子,是最近两三天死的,尸体是死后被人分割开的,从那几块比较完整的肉上看,分尸的人刀法特别好,刀口都整齐利落得很,只是尸体碎得太厉害了,还缺了好多东西,死因暂时还不知道。”
  楚楚几句话说出来,满堂鸦雀无声。
  哪儿来的二十来岁未曾生育的年轻女子,这不就是一堆碎肉吗!
  萧瑾瑜也远远看着那堆碎肉发怔,就算是以前可以接触尸体的时候,让他拿在手里仔细看,他能看出来的也只是死亡时间,死后分尸,刀口特征罢了,剩下的……
  “你如何知道死者是个女子?”
  第八章
  楚楚向担架上看了一眼,这不是挺明显的事嘛,难不成是王爷考她的?
  “女人的骨架子比男人的小,一样地方的肉,女人身上的更脂厚油多。”
  楚楚说着弯腰伸手在担架上拎起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肉,在众人面前依次晃过去,“你们看这块五花肉,瘦的柔润,肥的细腻,哪像是男人嘛……再说啦,你们看,这肉皮比王爷身子上的还细嫩呢,上哪儿去找这样的男人呀,一准儿是个富家小姐!”说完就信心十足地看向萧瑾瑜,“王爷,我说的对吧?”
  一众大官小差齐刷刷默默盯着萧瑾瑜,王爷身子上的……有多细嫩啊?
  萧瑾瑜风平浪静的脸上隐隐发青又阵阵泛红,咳了几声模糊过去,沉着声音黑着脸道,“为何是二十有余三十不足?”
  楚楚小心地搁下那块儿五花肉,又提起半扇排骨,清清亮亮地道,“看这肋骨弯度,肯定不是小孩,是个大人,不过骨头韧性还挺好的,所以这得是个挺年轻的大人。”
  看着众人把视线从自已身上移到楚楚手里的排骨上,萧瑾瑜暗暗舒了口气,声音和脸色都缓了一缓,“那为何说她没生过孩子?”
  楚楚放下排骨,又抓起一块儿厚肉,把裹在肉里的小半截骨头的断面指给众人看,“女人生过孩子以后骨头颜色就变深,里面也没这么密实啦。”
  萧瑾瑜默叹,若非剖解尸体无数,她又怎么能知道这些……
  普天之下怕再难找到第二个这样的仵作了吧。
  就算她来路不明,哪怕她真是别有所图,那也无妨。
  “楚楚,把这些尸骨交给谭大人,暂且停放在刺史衙门的停尸房吧。”
  楚楚还没应声,谭章就腆着微微发绿的笑脸一步迈出来,“请王爷放心,卑职一定着人严加看守,绝不会出丁点差错……啊不,今日起卑职就与这尸体同食同寝,尸在我在,尸损我亡……”
  话音还没落,一块冰冷湿滑的东西就塞到了谭章怀里。
  楚楚捧在手里的肉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冰得要命,她可不愿意一直这么拿着,“劳烦谭大人啦!”
  看清怀里物件的时候,谭章顿时腿脚一软,惨叫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滚带爬地甩掉粘在襟口的肉块,对着肉块一阵狂磕头,“我的亲娘啊!亲娘啊!”
  “亲娘?”楚楚一愣,对着吓脱了相的谭章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谭大人,你认错啦!我刚刚才说过,这是个二十来岁没生过孩子的大姑娘,哪能是你亲娘呀!”
  谭章近乎球形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一干官差连同季东河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忍得某处发疼的纠结神情。
  这可是刺史谭大人啊,在升州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谭大人啊……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道,“谭大人对逝者的敬畏之心让本王颇为触动,若不给予成全本王也于心难安……准升州刺史谭章与本案死者同食同寝,直至本案了结,期间任何人无故不得阻拦干扰,否则治凌辱尸体之罪。”
  “王爷……”
  “谭大人不必客气。”
  从肉铺回到季府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楚楚沐浴更衣之后就钻进了厨房。
  进厨房的时候,当家厨娘凤姨正带着两个小厨娘忙活晚饭,见楚楚进来,赶紧搁下手里宰了一半的鸭子,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迎上来,“王妃娘娘……”
  上回进厨房的时候是急着请她给萧瑾瑜煎药,楚楚也没来得及说清楚,这会儿听见她又叫自己王妃娘娘,楚楚急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娘娘,我跟王爷还没拜堂呢!我叫楚楚,楚楚动人的楚楚!”
  眼瞅着楚楚那张粉嘟嘟的小脸羞得通红,小嘴撅着,可爱得像个面粉娃娃似的,还真不是个王妃的模样,凤姨忙笑道,“好好好……楚姑娘,楚姑娘,成不?”
  “哎!”
  凤姨笑盈盈地看着楚楚,“楚姑娘来这儿,是不是该给王爷煎药了?”
  “我来给王爷做点儿吃的。”楚楚笑得甜甜的,“我刚才在肉铺冰窖里找碎尸的时候看见了一堆剔好的猪筒骨,就想起来莲藕猪骨汤是行血养胃的,给王爷吃正合适!”
  凤姨一阵后背发凉,嘴角发僵,“你……你去找碎尸?”
  “是呀,我是仵作。”
  “这,这样啊……筒骨是吧,你,你等等啊,我找找,找找……应该,应该还有筒骨……”
  “谢谢凤姨!”
  楚楚拿到骨头和莲藕之后就开始埋头折腾,凤姨一边干活一边偷眼看她,看着她拿刀收拾骨头的利落劲儿,想着她刚才那些话,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听前面见过安王爷的人说,安王爷长得白白净净的,一举一动温雅有礼,看着像个文弱书生,怎么就找了个这么……这么实惠的王妃啊?
  楚楚把材料都丢进砂锅里,弄好了火,就凑到凤姨身边来,看着凤姨往那只宰得光溜溜的鸭子身上一层一层地刷酱汁,“凤姨,这做的是啥菜呀?”
  “酱香鸭,这个菜鲜香不腻,挺开胃的,胃口不好的也能吃点儿。”
  “凤姨,你会做可多菜了吧?”
  楚楚凑在她身边儿,乖巧得就像是自己家里的小闺女一样,凤姨心里一松,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一边收拾鸭子,一边拉家常似的跟这小丫头徐徐念叨起来,“也说不上多,就是当厨娘年数多了,东家学一点儿,西家学一点儿,自己再琢磨一点儿,乱七八糟的,上不了台面……”
  “那你做啥做得最好?”
  凤姨苦笑,“说起来还怪可惜的……你猜我啥做得最好啊?糖醋排骨!大人和夫人都爱吃这个,大人老是说,我做得糖醋排骨比凝香阁掌柜的做得还好呢!这回出了这事儿……恐怕整个府里的人这辈子都不吃这个菜了,管家也不让做了,可白瞎了我这手艺喽……”
  看着凤姨一副好像丢了什么爱物的模样,楚楚也跟着难受起来,“凤姨,你放心,王爷查案可厉害了,用不了几天就能把那个坏人揪出来!”
  “等王爷把这个坏人揪出来,你一定给王爷说,让王爷重重治他的罪,可不能轻饶了他!”
  “好!”
  萧瑾瑜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刚才虽然没直接碰触尸体,但难保不会被腐败之气侵染,经过近日的连番折腾,他现在的身子已经禁不得一点儿万一了。
  疲惫的身子浸在微烫的热水里,水里撒了叶千秋配的解毒药粉,最后一分力气也被化尽了。
  三年没出京师,一出来就搞成这副样子……
  萧瑾瑜往肩上撩了捧水,手抚过自己肩头的时候皱眉低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自己瘦得见骨的身子上,满脸嫌恶。
  这副鬼样子,那丫头居然说他好看……
  这皮肤惨白得像死人一样,哪有她说的那么细嫩……
  她是看尸体看惯了吧……
  被水汽蒸得有些头晕,萧瑾瑜靠着桶壁轻轻合上眼睛,开始在脑子里一点一点梳理手头上几件事的头绪。
  许如归在牢里死得蹊跷,若查实不是自杀,那么能进刑部死牢杀人后全身而退的人屈指可数,不管是哪一个,都会在朝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上元县这个案子线索太少,有,但尚未成链,只有让一众疑犯回到他们感觉最为轻松自在的环境,才可能露出实质性的破绽。
  蜀中那件案子看起来是仇杀,但报上来的多条线索明显得过于刻意,恐怕另有隐情,一旦处理不慎导致两大世家开打,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平息不了的,还是让行事沉稳圆滑的周云去吧。
  还有塞北的马帮案,对驻边军队已产生了直接威胁,刻不容缓,只能让目前离之最近的冷月赶去了。
  还有关中,湖北,云南……
  “王爷……”
  萧瑾瑜几乎要飘遍全国各地的思绪被几声越来越清晰的“王爷”唤了回来,睁开眼睛时那声音正在门外响起,“王爷,你在里面?”
  “嗯……”
  萧瑾瑜一个音节还没发完就后悔了。
  隔着一道门,一道屏风,和一屋子氤氲水汽,他还是听得出来那是楚楚的声音。
  不是他有意躲她,只是……他没穿衣服,门还没上闩!
  “你在干什么呀?”
  “没什么,洗澡……你在外面等着,我这就出来……”
  萧瑾瑜急着把自己从浴桶里弄出来,手撑到桶壁上才意识到,叶千秋给他的药粉还有放松肌骨的功效,对他这会儿还发着烧的身子而言就跟散力没什么区别,泡了这么一阵,药效已发,身上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偏偏这么个时候……
  “就你自己?”
  不是他自己,还是几个人一起吗……
  萧瑾瑜顶着满头黑线拿起靠在浴桶边的拐杖,随口应了一声,“嗯……”
  话音没落,门“砰”一声就被推开了,萧瑾瑜一惊,拐杖脱手掉到地上,黄花梨木撞击青石地板的脆响声还没落定,楚楚已经要从屏风后面钻出来了。
  匆忙之间找不到任何可以遮体的东西,萧瑾瑜一急之下抓起手边矮架上的竹篮,把满满一篮子玫瑰花瓣一股脑全倒进了水里。
  不知道是被温热的水汽蒸的,还是被浮在水面上那厚厚一层玫瑰花瓣映的,楚楚打眼看过去就觉得萧瑾瑜露在水外的皮肤不像原先那么苍白了,而是跟刚长成的嫩莲藕一样,水灵灵粉嫩嫩的,原本清瘦到有些突兀的锁骨看起来柔和多了,脸色也红润得很,比她先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楚楚站在离萧瑾瑜不足两步远的地方,直直地盯着萧瑾瑜露在水外的那截身子,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王爷,你这样真好看!”
  萧瑾瑜脑子里嗡嗡作响,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拨开了那层保命的花瓣,就这样,脸上还得保持无比静定,声音也得端得平稳清冷,“你进来……就为说这个?”
  “不是不是,”楚楚澄亮的目光爬上萧瑾瑜愈发血色丰润的脸,对着萧瑾瑜笑得暖融融的,“你的腿不方便,生着病更没力气了,我怕你自己在浴桶里出不来,进来帮帮你。”
  萧瑾瑜默默看了眼横在地上的拐杖,拜她所赐,他这回还真是没法自己出来了……
  萧瑾瑜定了定心神,眼下别的都是后话,让她出去才是最紧要的,但依过去经验,吼她出去绝对是自讨苦吃,于是萧瑾瑜还是尽量淡定到好像漫不经心似的,“我还想再泡一会儿,等洗好了再叫你吧……”
  “没事儿,”楚楚拉过墙角的一张藤编板凳,一屁股坐到萧瑾瑜对面,“我就在这儿看着你,水凉了我能给你加点水,万一你一不小心掉进水里,我还能及时救你呢!”
  第九章
  她要……看着他洗!
  还时刻准备把他从水里捞上来?!
  楚楚就坐在他正对面,笑眯眯地托着腮帮子,看大戏一样兴致盎然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看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丫头对他脑子的考验比全国所有案子加在一块儿都重,他几乎都能听见自己脑子里那些绷紧的弦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怨念声。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萧瑾瑜无奈地倚着桶壁闭上眼睛,待到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不再那么刺耳了,突然想起件事来,拧起眉头睁开眼睛,“刚才……找我干什么?”
  楚楚一愣,接着就“噌”地跳了起来,“呀!我差点儿忘了!我给你炖了莲藕猪骨汤来着,这会儿恐怕都在外面放凉了!”
  萧瑾瑜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有胃病,不能喝凉的。”
  “好,等会儿你想喝了,我就拿去给你热热。”
  “我现在就想喝,”萧瑾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脸渴望还无比真诚,“我饿了。”
  楚楚愣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听王爷喊饿呢,病人有胃口往往是病情好转的迹象,楚楚心里乐开了花,“好!我这就去给你热汤,再给你做几个菜!”
  萧瑾瑜缓缓舒出一口气,“谢谢……”
  楚楚兴高采烈地捧着食盒回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出了浴室,衣冠整齐地坐在房间里了。
  “哎?你都已经洗好啦?”
  “嗯……”
  楚楚一边从食盒里往外拿菜,一边将信将疑地看向萧瑾瑜,“你叫人来帮你啦?”
  “嗯……”
  楚楚抿了抿嘴唇,小声追问了一句,“丫鬟?”
  “嗯……嗯?”
  萧瑾瑜单被她看着就觉得脸皮直发烫,压根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觉得刚才那声的语调和前几声不大一样。
  楚楚可没有再听他回答一遍的意思,“那……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又不能吃了。”楚楚把碗碟匆匆往桌上一摆,抓起空食盒就走,“我把食盒还给凤姨去。”
  楚楚一口气奔出房门好远才慢下脚步来。
  刚才听见萧瑾瑜承认是个女人伺候的他,心里怎么就感觉怪怪的,好像不就米饭干吃了一盘酸辣白菜一样,从喉咙口到五脏庙都是酸溜溜火辣辣的,难受得直想掉眼泪,却又想不明白为啥。
  怎么遇上王爷以后就净出怪事啊!
  楚楚一边怏怏地想着,一边慢悠悠地往厨房走,还没走到厨房就被一溜小跑追来的季东河从后面叫住了。
  “楚姑娘……楚姑娘,王爷有事找你。”
  楚楚看着跑得一头细汗的季东河,“什么事呀?”
  “这……下官也不知道,王爷只说要请楚姑娘帮个忙。”
  说起帮忙,那股酸溜溜火辣辣的感觉又翻上来了,楚楚撅撅小嘴,“他不愿让我帮他,你还是去找那个帮他洗澡的丫鬟吧……”
  季东河的一头汗水上又蒙上了一层雾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楚姑娘,轿子已在府门外候着了。”
  “轿子?”楚楚一愣,“要出门?”
  “是……王爷已先行一步,命下官陪楚姑娘前去。”
  楚楚皱着眉头看看还拎在手里的食盒,他不是说饿了吗,怎么才吃了这么一会儿就又跑出去了,“是不是又找着了几块尸体呀?”
  看着食盒这个物件又听到尸体这个词,季东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就白了一层,“下官……下官不知,还请楚姑娘速速动身吧!”
  楚楚眨眨眼睛,“那好吧。”
  “楚姑娘,食盒就扔在路边吧,一会儿下人们看见了自然会收走。”
  楚楚把食盒往怀里一抱,盈盈笑着,“我还是带着吧,要是真有碎尸,用这个装回来就行啦,好拿还不漏汤水!”
  “好……好……”
  楚楚跟季东河在刺史衙门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萧瑾瑜才从外面进来,他的两个侍卫就来了一个,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推着他的轮椅,再后面,就是谭章领着一群手下押着五个人浩浩荡荡连叫带骂地走着。
  “王爷。”
  季东河见萧瑾瑜进来,忙起身恭谨一揖,抬起头来却正对上萧瑾瑜一道幽深的目光,不由得一愣,回过神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收回目光。
  侍卫把萧瑾瑜的轮椅安顿在茶案旁,就自然而然地站到萧瑾瑜身侧,站定之前,也用一种深不见底的目光向季东河望了一眼。
  季东河被看得全身不都自在,但这么看他的一个是王爷,一个是王爷的侍卫,他还是个大老爷们,总不能平白无故就问这俩人为啥看他,只能硬着头皮退到一边装淡定。
  楚楚还没决定要不要站到萧瑾瑜那边去,就听萧瑾瑜对刚刚一脚迈到门里的谭章道,“谭大人,将一干嫌犯先行收押……楚楚,你速随谭大人去验尸。”
  楚楚眼睛一亮,还真有尸体啊!
  谭章使出吃奶的力气在白里发绿的脸上堆满笑容,“王爷放心……楚姑娘,请吧。”
  楚楚向毫无表情的萧瑾瑜看了一眼,咬咬牙,对着谭章一撅小嘴道,“我是王爷的娘子,你得叫我娘娘才行。”
  谭章和季东河齐刷刷地一愣,一块儿转头满脸迷茫地看向萧瑾瑜。
  不是王爷让他们改口称楚姑娘的吗,还说是王妃娘娘不愿意人家在外面这样叫她啊……
  天知道萧瑾瑜这会儿的迷茫比他俩多了多少倍,这不是她自己跟他要求的吗?
  侍卫默默抬头看对面房梁,吴将军特别提醒过,此类突发事件解决办法只有一个,装聋作哑,相信王爷福大命大,总是可以撑过去的。
  在一片静寂里被楚楚这么看着,谭章只得调整好笑容重来了一遍,“娘娘,请吧……”
  楚楚七分得意三分神气地转头,对萧瑾瑜耀武扬威似地一笑,“哎!”
  这是楚楚第二回进刺史衙门的停尸房,上回到这儿来就是昨天的事儿,才不过一天光景,可这会儿看着,停尸房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原本这里齐整整地摆着两排停尸台,有近半数台子上放着用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尸体,屋子四角都摆着冰桶,跟寻常停尸房里一样,冷冷的臭臭的。
  可现在,那些尸体和停尸台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屋子被两扇屏风隔成了三小间,对着大门口的一间摆了一张香案,左右两间各放了一张四面围着帐幔的大床,冰桶也换成了火盆,屋子里暖暖的,满是熏香的味道。
  要不是昨天刚来过这儿,楚楚还真会以为谭章带错路了呢。
  谭章把楚楚带到右边的小隔间,站在屏风边上指了指里面那张帐幔紧闭的床,“娘娘,尸体就在这里面了。”
  楚楚半信半疑地进去,一掀帐幔就乐了。
  殷红床单上铺着张竹席子,席子上是按着她昨天辨出的顺序码放的碎尸,顶头放着绣花枕头,一侧还摆着缎面锦被,给尸体睡这么漂亮的床,她还是头一回见着呢!
  楚楚回头看向半躲在屏风边的谭章,“谭大人,你对尸体可真好!”
  “娘娘言重了,下官应该的,应该的……下官在王爷面前立誓,要与此尸体同食同寝嘛……”
  楚楚一对杏眼睁得圆溜溜的,“尸体还能吃饭呀?”
  谭章硬着头皮僵笑,“这个……下官吃什么,就给她上什么供……王爷的命令,下官岂敢不遵!”
  “谭大人,你真是个好官!”
  “不敢当不敢当……”
  楚楚又看了几眼床上的尸体,每一块的形状大小她还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不是已经验过了吗,还验这些?”
  “不不,方才在五个屠户家院子里又挖出了一些……别的,还不知道跟这具尸体是不是……一个人,所以放在床下了,没摆上去,还要劳烦娘娘辨认……”
  楚楚蹲下身子往床底下看了看,见有张席子,伸手往外一扯,顿时叫出声来,“呀!有脑袋了!手脚也有了!还有骨头……还有内脏呀!太好啦!太好啦!”
  谭章瞠目结舌地看着楚楚一边又惊又喜地大喊大叫,一边一样样地捧起那堆零碎两眼发光地仔细看着。
  刚才看见这些碎尸的人里也有大叫的,可谁也不是她这个叫法啊……
  “看这刀口……这骨头皮肉,还有死亡的时辰,这些和床上那些就是一套的呀!”
  楚楚兴奋地捧起那颗脑袋,把脑袋上那张颜色惨白却轮廓秀美的女人脸转向谭章,兴高采烈地道,“谭大人你看,这下好啦,她的脸还好好的,她家里人就能把她认出来啦!”
  谭章吓得连退了几步,整个椭球状的身子都躲到了屏风后,就露出半个煞白的饼脸勉强挤出笑模样道,“娘娘所言极是……极是……其实,不用她家人看,下官……和好多人,都认识她……”
  “真的啊?”楚楚“噌”地从席子边上站起来,捧着那颗脑袋就冲到谭章面前,“那你快说说,她是谁呀?”
  谭章紧扒住屏风框才稳住直发软打颤的腿脚,不但不敢看那颗脑袋,连楚楚也不敢看了,低头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舌头一阵打结,“她,她,她,她是……季,季,季县令的夫人!”
  “啊?!”楚楚瞪大了眼睛,迅速在手上把那颗脑袋转了方向,对着那张脸端详了好一阵,好像拿在她手里的不是颗脑袋,而是盆盛开的牡丹花似的,最后叹了口气,“真可惜,她长得多好看呀!”说完就捧着那脑袋转身回到席子边,蹲下身子来继续研究起来。
  谭章缓了好半天才松出口气,一边颤抖着手在怀里摸出手绢擦汗,一边默默想着,就凭安王爷敢娶这么个女人当王妃,他也注定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啊……
  谭章还惊魂未定,就听楚楚清脆的声音在屏风后传来,“谭大人,你说这些是在五个屠户家院子里挖出来的,那五个屠户,是不是就是刚才押回来的那五个人呀?”
  谭章一听不是说尸体的事,松了半口气,“回娘娘……正是。”
  “那不就是抓着凶手了嘛!”
  谭章一愣,萧瑾瑜一直称他们是嫌犯,也没说他们是不是凶手,可碎尸都在他们五家院子里挖出来了,还能错得了吗,“应该……应该是吧……”
  “他们为什么要杀季大人的娘子呀?”
  牵扯到自己的本行,谭章用谦虚的措辞很肯定地道,“王爷尚未断定,不过依下官多年断案经验,根据种种线索推断,是因为季大人的娘子前些日子在满香肉铺买肉的时候跟他们起过争执……屠夫杀心重,肯定是趁她外出的时候报复杀人,再每人埋一部分在自家院子里,以防相互告发。”
  “这些碎尸都是谁发现的呀?埋在地里都能找着,真厉害!”
  “这……这是王爷身边那个将军发现的,王爷身边确实人才济济,能人辈出,下官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亲眼见着这些零碎被掘出来的时候,他还真是五体投地了好一阵子……
  “那……”楚楚的声音低了一点儿,“现在季大人知道他娘子已经死了吗?”
  “王爷吩咐过,在尸单出来之前,谁都不能跟季大人说这事儿。”
  “那我快点儿验,让季大人能早点儿知道。”
  谭章脊梁骨一阵发寒,这话在她嘴里说出来,怎么跟赶着报喜似的啊,“娘娘,这个……不急,不急……”
  “这个当然急呀!季大人早点儿知道,就能早点儿给她烧香烧纸钱,她吃得饱饱的就不会被别的小鬼欺负,有多多的钱给阎王就能早点转世投胎啦,你说能不急嘛!”
  “是是是……娘娘所言极是,极是……”
  第十章
  楚楚验完尸回到后堂大厅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侍卫和季东河都不在,只萧瑾瑜一个人在那儿坐着。
  “验好了?”
  楚楚看起来心情特别好,脆生生的动静里都带着股不加掩饰的高兴劲儿,“都验好啦!”
  萧瑾瑜小心地看着楚楚抱在手里的食盒,她上回验尸验这么长时间是剖验薛越那次,这回凶手都帮她把尸体剖好了,她怎么还用了这么长时间?
  “可有什么发现?”
  楚楚满脸兴奋,从怀里拿出几张纸递给萧瑾瑜,“当然有,还不少呢!多亏侍卫大哥找到了她的脑袋!”
  萧瑾瑜接过来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尸单上的字歪七扭八,凌乱得不成样子,根本认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尸单是谁填的?”
  “我喝报,谭大人亲笔写的。”
  做个记录就能吓成这样,看来还得让他跟尸体多熟悉些日子才好。
  萧瑾瑜默默收起尸单,“我看字头晕,你说给我听吧……你可能确定,今晚发现的碎尸和先前那些是属同一个人?”
  楚楚点头,“肯定错不了。”
  萧瑾瑜眉心愈紧,他强打精神撑到现在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但只听她说这么一句肯定不行。
  他能看出来前后两次发现的碎尸切口处刀痕相仿,并且两次碎尸是出于年纪相仿之人的,但先前那部分在冰窖里冻过,今晚发现的这堆又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单看是不可能做出这么肯定的判断的,“证据呢?”
  “这还是谭大人的功劳呢!他在停尸房里放了好几个火盆,把那些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碎尸捂得热乎乎的,尸体暖和了以后流出好些血水来,今天晚上不是挖出来几根剃得光溜溜的大骨头嘛,我把一根洗干净了,往上滴了点儿血水,那些血水都融进去啦。冰窖里的要不是季大人的娘子,那肯定是季大人娘子家里和她一样年纪的血亲,我问过谭大人了,他说季大人娘子家根本没有这个年纪的女亲戚,那她就只能是季大人的娘子啦。”
  萧瑾瑜暗自轻叹,滴血既然可以认亲,当然也可以认自己,他怎么从来就没往这上面想过……
  “好……”萧瑾瑜刚想说回府,突然想起来这屋里似乎少了个人,“谭大人呢?”
  楚楚皱皱眉头,“谭大人好像是生病了。”
  “病了?”
  刚才带着衙差抓人的时候不还吆五喝六挺精神吗?
  “是呢,我洗骨头的时候让他帮忙拿块尸体挤碗血水来着,然后他就一直在吐了。”
  “……让他歇着吧,别的事回去再说。”
  楚楚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就得在这儿说完,说完还有别的事呢!”
  萧瑾瑜轻皱眉头,微微调整了一下在轮椅里坐得发僵的身子,“好,说吧……”
  楚楚把食盒盖子一掀,两手一伸,把食盒捧到萧瑾瑜面前,“我找到她的死因啦。”
  萧瑾瑜往食盒里看了一眼,脊背瞬间一片冰凉。
  在这个刚刚给他装过饭菜的食盒里,正躺着一颗面色惨白的脑袋。
  萧瑾瑜不动声色地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死因为何?”
  楚楚把食盒慢慢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那颗脑袋捧了出来,把刀口那面凑到萧瑾瑜脸前,指着血肉模糊的断面上一道并不明显的狭长凹痕,“你看见这道印子了吧,这是她活着的时候被一个又尖又长又硬的东西扎出来的,扎透了喉咙,还戳到了骨头上,虽然头被割下来的时候是沿着这道伤口割的,但那是人死以后的事儿了,生前伤和死后伤就是不一样,还是看得出来。”
  萧瑾瑜轻屏呼息默默点了点头。
  别说一般人家的小姑娘,就是见惯生死的老仵作们看到被割下的头颅都会腿脚打颤,也就她还能镇定自如地捧在手上看得如此细致吧……
  楚楚放下那颗脑袋,又从食盒里捧出一大扇肉来,一手指着肉皮上的一块青紫,“她死前身上被钝物击打过,先前因为搁在冰窖里,太冷,没显出来,在停尸房里暖和过来以后才显出来的。”
  萧瑾瑜又是轻轻点头。
  在停尸房里生火这种事,也就谭章能干得出来,得空了一定得好好整治整治这不干正事的老糊涂官……
  “再有……她胃里有不少没消化的饭菜,能辨的出来的有米饭,牛肉,鸡肉,平菇,黄瓜。”
  萧瑾瑜忍过胃里一阵痉挛,点头。
  楚楚见萧瑾瑜皱着眉头一声也没出,以为他是不相信,心里那股酸溜溜火辣辣的委屈劲儿又翻了上来,小嘴抿了抿,盖好食盒盖子重新抱到怀里,“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信就算啦……你要回去就回去吧,我还有活儿没干完呢。”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张嘴,楚楚已经抱着食盒跑没影了。
  楚楚从停尸房出来的时候天都亮了,正回想着往季府走该是哪个方向,刚出刺史衙门大门就看见安王府的大马车停在门口,俩侍卫里的一个就站在马车边上。
  侍卫看见楚楚出来,深深松了口气,“楚姑娘,你可算出来了。”
  楚楚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要是知道侍卫大哥在外面等着接她,她就不在里面故意磨蹭这么些时候了,“季大人的娘子死得可怜,我得把她的尸体整整好,不然回头季大人来带她回家的时候多难受呀。”
  侍卫苦笑,压低了点儿声音道,“楚姑娘,你也可怜可怜王爷吧,王爷在车里等你一晚上了。”
  “啊?!”
  她不是说了自己有活没干完,让他想回去就回去的吗,他还等着她干嘛呀?
  难不成……是干错什么事啦?
  侍卫帮她把车门开了个缝,“楚姑娘请吧。”
  楚楚惴惴不安地钻进车里,一眼看见萧瑾瑜合衣半躺在榻上,就站在门口没敢走过去,低头默默揪着手指尖。
  萧瑾瑜脸色难看得很,苍白一片,眼睛里倒布着不少殷红的血丝,微蹙眉心静静看着楚楚,声音微哑而低沉,“过来。”
  “我……我是去整理季大人娘子的尸体了,没干别的事儿……”
  “过来。”
  萧瑾瑜的声音里不带一丝火气,可楚楚听着就是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被他抓了正着一样,不情愿却又不敢不走到他跟前。
  “我真没干坏事,你问谭大人就知道,我一直在停尸房呢!”
  萧瑾瑜本来确实窝了一肚子的火,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他连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睁着眼睛,这丫头竟敢在三更半夜里给他撂下句不清不楚的话就一个人跑开了,万一出点什么事……
  可这会儿看着她这副满脸委屈的模样,萧瑾瑜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轻轻咳了几声,深深看着楚楚,沉声道,“你记着……往后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必须先与我说清楚。”
  楚楚见他又不像是要发火的样子了,胆子就壮了起来,嘟着小嘴道,“为什么呀?”
  “为了你的小命。”
  楚楚看着一脸冷色的萧瑾瑜,眨眨眼,扁扁嘴,“我听你的一回,你也得听我的一回。”
  萧瑾瑜眉心微沉,她居然还敢跟他谈条件,“听你什么?”
  楚楚伸手指着萧瑾瑜的腰带,认真又清楚地道,“你把衣裳全脱了。”
  萧瑾瑜狠狠愣了一下,下意识把手护在自己的腰带扣上,“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给你穿上。”
  萧瑾瑜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狠敲了一下,又疼又晕,“为什么?”
  楚楚下巴一扬,“我是你的娘子,就得我给你穿。”
  萧瑾瑜脸色微黑,“不必……我自己会穿。”
  楚楚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子了,“你是皇上赏给我的,是皇上让我伺候你的,你要是不让我给你穿,你就是抗旨,你就是大奸臣!”
  这辈子头一回被人冠上这种罪名,还是因为……萧瑾瑜连声冤枉都喊不出来,“不行……”眼看着楚楚小嘴一扁,眼眶红起来,萧瑾瑜一声默叹,“现在不行……”
  楚楚小嘴撅着,“那你说,什么时候行?”
  “明天……明早起床的时候。”
  据这些日子观察,一般她是不会比他起得早的。
  “好!”
  萧瑾瑜答应了,楚楚就觉得心里那股酸溜溜的别扭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进季府的门就钻进房里爬上床,脑袋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了。
  萧瑾瑜也困倦得很,烧一直没退,脊骨里还疼得厉害,睡是睡不着,他倒是很想躺一会儿,可推门就见到季东河在他房里,原本坐在桌前的季东河一见着他,“嗵”一下子冲萧瑾瑜跪了下来。
  “求王爷为下官做主啊!”
  萧瑾瑜被侍卫送进门来,等侍卫退下去,把门关好,萧瑾瑜才道,“季大人起来说话吧……”
  季东河仍低头跪着,脊背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幅度颤抖着,向来谦和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王爷,下官内人死得冤……死得惨啊!”
  萧瑾瑜皱了皱眉,没再说让他起来,就那么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季大人以为,当是何人所为?”
  季东河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满脸错愕地抬起头来,“王爷不是……已将凶手悉数缉拿归案了吗?”
  萧瑾瑜眉梢微扬,“谁说的?”
  “那五个屠夫……不是已经被王爷抓进刺史衙门了吗?上元县已传遍了……”
  萧瑾瑜毫不客气地把冷厉的目光打在季东河身上,“季大人审案多年,连嫌犯与凶手都分不清吗?”
  季东河慌地埋下头,“王爷……王爷恕罪!下官一时心乱,一时糊涂……”
  萧瑾瑜声音浅了一分,“起来吧。”
  “下官不敢……”
  “起来……你若想为夫人讨个说法,就带我去看看她的遗物。”
  “是……是!下官拜谢王爷!”
  季东河站起来就要帮萧瑾瑜推轮椅,萧瑾瑜已动手将轮椅转了个方向,让出门口,“相烦领路。”
  “是……王爷请。”
  萧瑾瑜让他走在前面,季东河一路走过去连头也不敢回,就听到轮椅碾压地面的声音在后面不远不近地响着,缓慢,低沉,匀速,就像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从容静定,波澜不惊。
  进了一栋小楼,季东河在门厅里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犯难地看了看萧瑾瑜的轮椅,又见萧瑾瑜满额细汗,就颔首试探着道,“王爷,下官与内人的房间在楼上……下官还是让人把东西取下来给王爷过目吧。”
  萧瑾瑜抬头看了眼墙边的那道楼梯,“几楼?”
  “回王爷,三楼。”
  “哪间?”
  “走廊尽头的那间。”
  萧瑾瑜轻轻点头。
  季东河刚想叫人来,就听萧瑾瑜静定清冷的声音传来,“劳烦季大人把我的轮椅抬上去,我随后就到。”
  季东河错愕地看着萧瑾瑜,萧瑾瑜又补了一句,“上楼后不许回头,把轮椅搁在房门外,你在房中等我。”
  唐严交代过,王爷吩咐的事务必依样照办,甭管听起来有理还是没理。
  “是……王爷。”
  第十一章
  季东河在房间里清晰地听到木楼梯上的怪异声响时起时停,沉闷缓慢又毫无规律可言,其间甚至还有几次重物坠落的声响传来。
  看他刚才撑着拐杖站起来的时候都是摇摇欲坠的,怎么能爬得上这几段又高又窄的楼梯?
  季东河几次想出门看看,最后都忍住了。
  虽然说王爷要是在他地盘上出点儿什么事儿他得吃不了兜着走,可一旦惹火了这位王爷,那下半辈子就老老实实回家种地吧。
  僵立在房里足等了半个时辰,门才“吱”地被人推开。
  萧瑾瑜推着轮椅进门来,除了脸色又白了一层之外,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连呼吸都是平平稳稳的。
  季东河赶忙迎上去,脸色一点儿也不比萧瑾瑜的好看,“王爷,这里……就是了,您随意看吧。”
  萧瑾瑜慢慢环视了一圈这干净整洁到几乎没有人气的屋子,浅浅蹙眉,“我记得唐严对我说过,季夫人在他来到之前就回娘家去了……”
  季东河颔首回话,“是……内人是唐严来到的当天清早走的。”
  “夫人独自去的?”
  “回王爷,是内人的贴身丫鬟陪她一起乘马车去的。”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径自把轮椅推到梳妆台前,伸手轻轻翻动首饰盒里的珠玉,“季大人可还记得,夫人出门时候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首饰?”
  季东河一愣,“这……下官惭愧,未曾留意。”
  “那请季大人清点一下夫人的衣物首饰,看看缺了哪些……夫人就算是回娘家,也得穿着衣服吧。”
  季东河耳根涨红,颔首小声道,“回王爷……女人家的那些东西,下官实在不曾留意过。”
  “随便记起一样就好,夫人贴身丫鬟的装束也好……以便向街坊四邻查问情况。”
  季东河憋红了脸,身子都微颤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她……她的丫鬟,好像经常穿红衣服。”
  “还有吗?”
  季东河摇头,声音微带哽咽,“下官实在惭愧。”
  萧瑾瑜轻咳,摆了摆手,“无妨……”抬眼看到窗前小案上的针线筐,萧瑾瑜淡淡地把话转开,“夫人生前常做女红?”
  “她……做得不好,只是喜欢摆弄摆弄,让王爷见笑了。”
  萧瑾瑜推动轮椅凑近过去,拿起筐里半幅还蒙在花撑上的未完绣品仔细看了好一阵,又伸手拨了几下筐中的绣线,抬头对季东河道,“季大人,夫人的绣品可否借我拿去看看?”
  “王爷请便。”
  “谢谢。”
  萧瑾瑜回到房里时已日近中午,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几乎被冷汗浸透的官服,房门就被叩响了。
  “奴婢季府厨娘,奉王妃娘娘之命给王爷送药来的。”
  萧瑾瑜无声轻叹,勉力直起腰背,“进来……”
  凤姨轻轻推门进来,也不敢抬头,就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搁到桌上,然后颔首恭立,“王爷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马上准备午膳。”
  吃?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好好躺一会……
  萧瑾瑜几口把那一碗药喝下去,又喝了小半杯水化去口中浓重的苦涩,才漫不经心地道,“准备王妃的午膳就好,我不吃了……”
  凤姨还没来得及应声,就从门外传来一个清清亮亮又火急火燎的声音。
  “不行!”
  声音还没落下,楚楚的小脑袋就从门后冒了出来,带着一脸还没散尽的睡意冲到萧瑾瑜面前,气鼓鼓地盯着他,“你得多吃饭,你忘啦,咱俩还拉过钩呢,谁反悔谁是王八蛋!”
  要不是房间就在他的隔壁,醒来刚好听见他房里有说话声就过来看看,差点儿又要被他骗一回啦!
  一时间萧瑾瑜觉得脑仁比脊骨还疼,“好,我吃……”
  楚楚赶忙扯扯被她那句“王八蛋”吓丢了魂儿的凤姨,“凤姨,你糖醋排骨做得最好,就给王爷做个糖醋排骨吧。”
  凤姨的魂儿又被“糖醋排骨”这四个字吓了回来,连连摆手,“不不不……奴婢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