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下,古城湟中隔着城西驿道,与旧都长安城遥遥相对。山环水绕,在晨光熹微时分,就显得分外寒冷。路上廖廖的行人都提起手和衣领,护住脖子。嘴里不断地吞吐着哈气。
城西,彭老鬼的棺材铺前面,却正在上演着一出好戏。
“起棺——”
四个赤膊的高大男人听了号令,同时一声大吼。只见丝丝缕缕的蒸汽从他们口鼻、头顶心冒了出来。随着这一声大吼,四人一起用力,竟把一个千来斤重量的青石棺材轻飘飘的抬了起来。
围观的百姓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那棺材铺的老板踮着脚凑近他身边一个黑袍子长须、道人服色的黑面皮中年男人,谄媚道:“孙掌门,当时您让小老儿打这个石头疙瘩,小老儿还说,就是全湟中城力气最大的抬棺匠,也搬不动这样的棺材。现在您瞧怎样,可不是小老儿太过孤陋寡闻了吗?旁人抬不动,大名鼎鼎的昆仑天孙派,还有搬不动的棺材吗?”
那孙掌门本来听得得意,听到这最后一句话顿时感到大受冒犯,怒道:“混账话!我们昆仑天孙派岂是给人抬棺材的!”
彭老鬼连声气的道歉:“是小老儿口拙啦,是小老儿口拙啦,您大人有大量,哪能跟小老儿这种小人物计较。”
那人怒视了彭老鬼一眼,伸出袖子在彭老鬼胸口拂了过去。棺材铺老板胸口一闷,顿时后退了几步。再一抬眼,那孙掌门已经不见了。
彭老鬼心中一惊,被那袖子推出几步的火气也就消了,心道:“这等蛮横武人,我不过说错一句话,就要显出功夫折损我面子。我若再说错几句话,他岂不是要我性命?嘿嘿,嘿嘿,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个掌门做的不当不正,都说你是谋害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兄夺来的。如今对着师兄的尸骨,还在这里欺负我小老百姓。别说武林英雄,连小老儿都瞧不起你。你师兄做掌门的时候,我恭恭敬敬道一声‘张掌门’,那是真心钦佩,心甘情愿,叫你‘孙掌门’,那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顺嘴胡说的。彭老鬼却不是怕你,只是不吃这眼前亏。”
孙掌门施展轻功这一走,抬着棺材的几个徒弟瞬间慌了神。一个道:“掌门师叔走了,我们怎么办?”
另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横眉怒道:“裴师弟,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抬棺材是抬给掌门师叔看得吗?师傅待我们这些弟子的恩情,还不够让你给他老人家抬个棺材吗?”
那先出声的忙道:“师弟不敢。”
另一个瘦高个子的,一脸精明的抬棺人道:“是不是给孙云吉看得,我是不知道,但要是兄弟几个还不动,就只能站在这里被父老乡亲看个够了。”他不待众人回答,就转头对彭老鬼和站在他身边方才喊出“起棺”的伙计说:“手上抬着东西,就不客套了。多谢你们给我们掌门人打了这样实在一口棺材。”随即吼道:“西门去了!”
四个抬棺弟子一声大吼,脚步轻盈的往城西门走去。不少百姓围着看热闹。
那伙计问彭老鬼:“就让他们这样去了?谁哭灵?谁给老掌门摔火盆?这可不合规矩。若这样囫囵下葬,阎王小鬼都不能收嘞!天孙派可是咱们昆仑山上的大门派,这点道理,寻常百姓家也懂,他们怎么不知?”
彭老鬼冷笑道:“怎么不知?不肯做罢了!这几个弟子还算是人,虽然不哭,眼睛里神色却真是悲戚。那个孙云吉脸上全是得意,就差笑出声来了。要我看天孙派这个张掌门死的蹊跷,要不是里面的尸体染了瘴毒,为什么干脆要石棺封口?可笑可笑,他以为隐藏的不错,却连我这个小老百姓都能看出蹊跷。世态炎凉啊,世态炎凉!”
那伙计也叹道:“谁说不是?老掌门活着的时候,天孙派在昆仑六派排第一,哪次出门不是前呼后拥,何等风光?现在死了,送葬的除了四个抬棺弟子,也不见别人。”
彭老鬼道:“这门派之间,和朝堂上都是一回事。树倒猢狲散。门人弟子见孙云吉脸色行事。谁敢在这个卑鄙小人面前说前掌门的好?我看这几个弟子,武功很高,对师傅也有情义,怕是要被为难一番。那时候张掌门的那个儿子,不是差点被孙云吉给杀了吗?”
伙计忙问:“有这事?老板,你在哪里听说的?”
彭老鬼道:“去去去,问这么多干什么!快去干活。”
那伙计嬉笑着进了铺子,彭老鬼却原地站着呆立了良久,看热闹的人群走的差不多了。他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进店。突然看到对面街上一个小小少年从冷雾中走了过来,心中不禁一惊:“这不是张掌门的那个儿子吗?怎么穿着天衣派的服色?难道是天衣派收留了这个孩子?天孙派追杀,天衣派保护,都是昆仑六派之一,低头不见抬头见,这闹得是什么事!”
这少年正是天孙派前掌门张久的独生爱子,名叫张玄素。只见他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身玄红色的道袍,正是天衣派内门弟子的服色。这衣服衣带飘飘,收腰长袖,仙气十足,但是穿在这少年身上,却是掩盖不住的憔悴风尘之色,格外显得他消瘦。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块黒木紫漆的灵位,剑眉入鬓,星目迷蒙,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他远远的跟着那四个抬棺的弟子,每走七步就停一下,跪地磕一个头。
先前还是有人围观,但看到这个小小少年伤心欲绝却故作坚强的神色,无不心中惨然,不忍再看。围着的百姓也都散去了。只有他身后几个小孩子,隔着几十步远,一直跟着他。清一色的玄红服色,看来都是天衣派的内门弟子。但年纪比起走在前面的张玄素,看着更加幼小几分。
其中个子最高,面容黧黑健壮的少年率先开口道:“师傅说是有架打我才来的,哪里有打架的地方?走了这半天,除了那四个抬棺材的,连一个练家子都没有。好生无趣!”
挨着他的一个清秀男孩叹道:“大师兄心里难受,我们陪陪他,虽然你没架可打,也是应该的。”
那黧黑少年道:“话是不错。不过师父这可就说话不算数了。他既然说有架可打,那就非得打一架才行。或是等上一会儿,大师兄心情好上一点,亲自跟我打一架也是极好的。”
一个个子娇小,面容精乖的少年道:“嘿嘿,四师兄,其实师父倒是没准备骗你,可惜孙云吉这个老狗做事太也不地道,连几个撑场面的虾兵蟹将也没有,这才让我们兄弟几个一场好好的打架落了空。”
四师兄惊讶道:“孙云吉是谁?是要和我打架的人吗?”
那小个子少年噗嗤一笑:“四师兄,你还真是个妙人,妙妙妙!”
四师兄疑惑道:“这——却又和我什么关系了?”
那小个子少年嘻嘻一笑不再多说,心道:“大师兄执意要给他老子送终,这番心意自然很好,可惜时机选的太也不对。被孙云吉这只老狗和他那些小狗看见了,就凭天衣派能保得住他吗?凭我们师兄弟几个刚入门的道行,就是前面那四个抬棺材的弟子也打不过。说不得,这一次也是分外凶险,需要处处小心。”再一转念:“想当年天衣派名动天下,昆仑六派谁敢跟我们叫板?就是收留了二十个大师兄,也不过毛毛雨,挠痒痒。现在临到事来,能办事的内门弟子只有我们几个小小孩童,衰祚至于如此。哎,这又有什么办法?四师兄,这些为难之处,又怎么说给你听?”
他正想着,忽觉脑后一阵风声,立刻脖子下缩,矮身前探。只见一块石头大的东西擦着头顶飞过。他心中惊道:“暗器?难道孙云吉那老狗还没走?”
小个子前面走着的正是四人中个子最高的一个,脸上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方才一直没有说话,小个子这一躲开,那团东西就径直越过他的肩膀,准确的跌落在他的手中。那高个子一惊,把那一团东西拿在手里,竟是一个热乎乎的包子。
小个子伸头一看,不禁暗笑,朗声道:“小师姐,你跑到哪里去了?”
众人一起回过头来,后街走出一个玄红色衣裙的少女,身量纤细,看上去不过垂髫年纪,尚且幼小,脸上尽是不谙世事的单纯,这一身玄红衣裙却映的她容貌里多了几分娇媚妖娆,两相映照,却别生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来。她一派天真的吐着舌头,问那小个子道“师姐就是师姐,为什么要叫小师姐?就是你跟我夹缠不清。”言罢,把怀中纸包里的十来个包子一一抛了过去,力道巧妙,都是刚好落在四人手中、怀中。
那四师兄立即大叫:“这一招扶风回柳本来是剑招,竟也能化作手上功夫。这一抛一接,若有回力,举重若轻,真是神来之笔,不愧是小师姐啊!厉害厉害!风纪光学艺不精,惭愧惭愧!”
那少女脸上浑不在意,微笑道:“丢个包子也很厉害吗?我可不敢当。倒是你也叫我小师姐,小师姐的,这么叫着很好玩吗?”
那小个子一笑:“小师姐,你看,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跟你夹缠不清。这师姐呢?是资历排辈,不得更改。不过你年纪比我们都小,这一声师姐又不怎么叫得出来。所以师弟们就合二为一,叫一声小师姐,可谓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深得民心,不信你问三师兄。”
那个领头的高个子,也就是三师兄正在吃包子,被小个子点到,不禁一惊,一口包子呛在嘴里,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那少女也不追问,微笑道:“随你们混说了,我也不管。”
那小个子笑道:“嘿嘿,小小师姐,度量却很大,脾气好的紧呢。”说着做了一个抓着色子,往手里面吹气的动作。低头啃着手里的包子。
最先拿到包子的三师兄已经吃完了一个,把剩下的两个包子攥在手里,迟疑道:“要不要留给大师兄几个?”
少女听了却是一叹:“你心肠倒好。”
清秀少年也是一声叹息:“生老病死俱是魔障,他现在吃不进去东西,先让他静静吧。”
几人咬着包子,不再说话,仍然尾随着那少年。一路上也算顺利。径直走到了城西门。谁知刚走到楼门下,变故陡生。
青石棺材刚要抬过城门洞,一声高亢的吼声就从城外传了过来:“过往百姓让路——皇城急件——”
那四个抬棺材的天孙弟子听了,正想要趁着那传递急件的还没过来的机会先出去,却没料到这传件的信使乘坐的马神骏异常,喊声未落,却已经到了城门口。两方人马撞在一起,都被堵在窄窄的城门洞里面。
领头的那一乘马上,一个身形彪悍的传令官怒道:“皇城急件你没听见吗?”说话间,两指粗细的羊皮鞭子就向着领头的一个抬棺弟子劈了过去。那弟子嘿嘿一笑,侧头一甩,竟把鞭子叼在了嘴里,用牙齿咬住。那传令官顿时失色,猛力向后拉扯,但是鞭子却纹丝不动。他颤声惊道:“兀那汉子!你叼住我的鞭子做什么!”
他左边的抬棺弟子,也就是先前对棺材店老板伙计道歉的那个,语气冷冷道:“那传令官,没见到我们肩膀上抬着的是什么东西吗?阎王取路,小鬼也不挡道,区区皇帝老儿的信使,还不快点让开。”
那领头的传令官惊怒交加,大喊道:“你嘴里不干不净干什么!当今圣上也是你可以羞辱的吗?”猛力去拉扯鞭子。这是他赶路用惯了的家伙,一时间却不舍得放手,但不管怎样用力,对着天孙派的武学高手,却怎能拉得动?
那发话的弟子只是嘿嘿冷笑道:“我师弟牙口好得很,你一双手却是拉不动的。”
那传令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哼:“再加一根飞镖可好?”话音一落,一根黑色的菱角飞镖就飞了出来,照直射向那咬着鞭子的弟子的一口银牙。那弟子抬着沉重的石头棺材动弹不得,却也是反应敏捷,一甩头,把口中的鞭子飞射出去,鞭梢抖动,把菱角标打落地上。那鞭子余力未消,卷在领头的传令官身上。那传令官“哎呦”一声,被自己的鞭子牢牢绑在马脖子上,不能再动。